赵安这八个字精准戳中老太爷心中最脆弱、最敏感的地方。
老太爷今年八十二了。
到了这个岁数,什么江山社稷,什么文治武功,都抵不过“福、禄、寿”这三个字来得实在。
福气要享,禄位要保,最关键的是那寿元要长!
为何打乾隆四十年以后朝臣不敢在老太爷面前提起“老”字,甚至在奏折上都不敢写“老”字,不就是因为老太爷忌讳“老”字么!
同普通人一样,上了年纪的老太爷对于寿元极其在乎,为此创立“千叟宴”,表面是彰显乾隆盛世,实际是将“长寿”作为一种国家祥瑞来庆祝,以期能感动上苍让自己寿元延长,福享四海。
同历代皇帝痴迷炼丹服药以求肉身不死不同,老太爷痴迷于书写福、寿等字来“祈福延寿”,尤其爱写巨大的“福”字和“寿”字赏赐臣工。
在老太爷看来这不仅是对臣子的恩宠,更是一种为自己积攒福寿的德报。
宫中,带有福、寿纹样的瓷器、玉器、建筑装饰比比皆是!
为让自己成为古今寿元最长的天子,老太爷自己还修行藏传佛教,让高僧为他做法事念长寿经。
这些,还不够!
所以老太爷决定登基满六十年就禅位给储君,除不敢超过祖父康熙爷御极时间外,也是因为老太爷担心在位时间太长会遭天谴,故想以太上皇训政方式实现不改元的统治。
悄悄的,打枪的不要。
这跟民间高寿老人不愿做寿,担心大肆操办会让阎王爷想起把他忘在人间一个性质。
总之,老太爷对长寿的痴迷和追求已经到了一个极致。
除了没有服长生不老丹外,能做的都做了。
因而赵安那句“寿字中裂”在老太爷听来,简直比诅咒他乾隆皇帝早死早投胎还要恶毒!
“奴才蒙主子天恩抬旗赐爵,今日便往本旗都统衙门办理抬旗事项,不想...不想镶黄旗满洲副都统、靖海侯施秉仁对奴才抬旗一事百般刁难,极尽折辱之能事!
靖海侯认为奴才出身卑贱不配与他这功臣之后同列,奴才气不过与其争执,未想靖海侯竟丧心病狂将主子您亲笔赐给奴才代表万寿无疆、福禄绵长的墨宝生生撕毁了!”
赵安极尽悲愤的告状话音刚落,根本不用和珅眼神示意,内侍首领李玉已快步上前从赵安手中接过那被撕成两半的墨宝,小心翼翼地捧到老太爷眼前的案几上。
那斗大的字,老太爷即便再老眼昏花也看得真真切切。
自己除夕夜带着美好祝愿写下的“福禄寿”三字,此刻竟从中断裂一分为二!
一边是孤零零的“福禄”二字,另一边是残破的“寿”字。
有福禄无寿,有寿无福禄!
“叭!”
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猛虎,老太爷猛地坐直原本倚靠着的身躯,干瘦的手掌带着雷霆之怒狠狠拍在案几上,震得粥碗都打翻了。
“靖海侯这是诅咒朕寿元将尽吗!”
五十七年天子积威令得暖阁空气仿佛瞬间被抽空,凝固得让人窒息。
太监宫女无不噤若寒蝉。
“主子息怒!”
和珅“咚咚咚”三个响头,抬头时声音满是惶恐与自责,“千错万错是奴才的错!奴才身为镶黄旗满洲都统御下无方,以致施秉仁对皇上做出此等大不敬之事,奴才罪该万死,求主子重重治奴才的罪!”
“奴才未能护持主子御宝,奴才也罪该万死!”
赵安有样学样,“咚咚咚”三个响头磕的脑门直晕乎。
看着跪在地上请罪的宠臣和珅以及除夕夜深得自己欢心的“福禄寿”,老太爷颤微微站起。
“主子,您慢着点。”
李玉轻步上前搀扶老太爷。
老太爷却是摆手示意李玉站一边去,竟是撑着年迈身躯缓缓来到和珅与赵安面前,然后竟想弯腰去扶和珅。
“主子!”
和珅哪敢让老太爷扶他啊,万一摔了那还了得,赶紧起身一把搀住老太爷。
“这件事与你有什么关系,你何必如此自责?”
望着和珅肿红的额头,老太爷一脸心疼样。
“主子...”
和珅不住抽泣,还是将责任揽到自己头上,毕竟施秉仁这个副都统是他的下属。
“朕说了与你和珅没有关系,朕还不至老糊涂到要牵怒你和珅。”
老太爷随手一指李玉,“给和中堂搬个凳子来。”
“嗻!”
李玉赶紧去搬了软包锦凳过来。
赵安这边则继续跪着。
和珅却是不敢坐,只扶着老太爷犹豫了下,喃喃道:“主子,奴才...奴才方才在来的路上心中除了惶恐,还有一事百思不得其解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我君臣相处二十多年,又是儿女亲家,有什么当讲不当讲的!”
老太爷提起干瘦的枯手竟将和珅按着坐在了凳子上。
和珅不敢挣扎,小心翼翼坐下平复心情,语速放缓,字斟句酌,“奴才在想那施秉仁并非蠢笨之人,他世受国恩袭爵靖海岂能不知御赐之物代表主子天威?又岂不知损毁御宝是何等大不敬之罪?”
“嗯,”
半倚在和珅身上的老太爷听的微微点头,“说下去。”
“...可施秉仁偏偏就这么做了,且是在都统衙门众目睽睽之下,奴才斗胆揣测,施秉仁此举若非丧心病狂失了心智,便是...便是另有所图。”
和珅说完刻意一顿,眼角余光瞥了眼跪在地上撅着屁股不敢动弹一下的赵安。
“有道理,和珅呐,你说,这施秉仁图什么?”
许是觉得倚在和珅身上会让这位宠臣吃力,老太爷朝李玉微微一抬手,对方忙将一根龙头拐递了上来。
老太爷接过双手搭在龙头拐上,干瘦模样如果不是身上那身龙袍,倒有点像后世青帮的老爷叔。
和珅低声道:“奴才觉得施秉仁折辱赵有禄,毁损主子的墨宝实是不应该,也毫无道理,如此怠慢主子旨意,如此折辱主子刚刚抬举的臣子...
这般毫无顾忌的狂悖,奴才...奴才怎么觉着这靖海侯爷是故意做给什么人看的?又或是以为咱这大清朝的天,要变了,这才有恃无恐?”
嗯?
赵安被和珅这话听的一个激灵,好家伙,这上纲的本事都有我一半了。
“天要变了?”
老太爷心弦也是为之一动,定定看着御案,没来由的脑海中瞬间闪过嘉亲王永琰那日益沉稳的身影,朝中那些隐隐靠向“潜邸”的官员,那些在他耳边若有若无吹风劝他颐养天年的声音...
施秉仁一个降臣之后,好端端的发什么疯?
老太爷若有所思,心事重重拄着龙头拐缓缓向御案挪去,和珅见状忙抬起屁股做关心紧张状,唯恐老太爷一个不小心跌倒。
好在,老太爷成功挪到了御案,将龙头拐轻轻放下后视线落在了趴着不敢动的赵安身上:“赵有禄,你去替朕问问靖海侯,朕的墨宝是他的垫脚石,还是他向谁纳的投名状。”
《清妖》-傲骨铁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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