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1987年便挣到了人生之中的第一个一百万美元,然后在三周之内就花掉了它。我曾驾驶法拉利的跑车开在内华达的无人高速上,四周都是戈壁,道路就像小孩子抓住一头上下抖动的笔直绳子。一个弯道都没有,只是连绵的上下起伏,波峰连着波谷。”
“Zoom,Zoom,Zoom!”
男人用舌尖抵住烟屁股,尝试着模仿着那个年代的老式大马力跑车特有的多缸自然吸气引擎在油门踏板踩到底的时候所发出的声响。
这个在几年前从《油画》合同里拿了上亿美元,却一事无成的老画家,眯着眼睛盯着城市上空的太阳看。
光线从空中照下。
阳光依旧那么耀眼,只是没有了青春记忆里混杂着汽油味道,桑拿一样熏蒸着皮肤的炙热气息。
那时候。
亨特·布尔总是喜欢把车开的超级快,好像永远不会出事故,永远不会死。他的外号叫做猫王,实际上亨特·布尔不像很多人以为的那样精通摇滚乐,不过,这家伙也绝不是顾为经那样喝了一杯麦芽威士忌,就能没出息的抱着垃圾桶狂吐,在道路清扫车的灯光里看见杰克逊·波洛克在对他招手的人。
或许也能看到吧。
像彗星一样冲出天外,这件事听上去可太“Artists”了。
倘若亨特·布尔在对向的车灯里看到杰克逊·波洛克,他可能会大笑的从哪里摸出啤酒,让他一起来上一杯也说不定呢。
享乐、糜烂、狂欢,无所顾忌,纵情声色,举杯痛饮,且哭且歌,天生我才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那就是亨特·布尔前一半的人生。就算突然有一个弯道出现在面前,把油门错当成了刹车,也根本无所畏惧。
幸好。
内达华的州际公路和纽约的不一样,标准的美式基建的风格,连一个弯都没有,只有连续的波浪起伏。在经过一处小山丘的顶点的时候,整部法拉利在动能的作用下被轻微抛离了地面,然后又重重的砸在地上。
亨特·布尔清晰地感受到整部悬架溃缩到了极限,整个车架都在压力下扭曲,像是随时都要崩溃成满地零件。
他一点都不怕。
他只觉得很爽,那一瞬间,他整个人都像是飞了起来,就像生出双翼,飞向太阳的伊卡洛斯。
“在尼斯,我参加过非常盛大的派对。那些大学的男孩和女孩在沙滩椅上晒着太阳浴,欧式的。赤身裸体的人们从二层的阳台上直接跳进了泳池,就跟他妈的亚当和夏娃偷吃了禁果前的伊甸园一样。”
“我从几千米的高空中跳下,闭上眼睛,感受着狂风把皮肤像压一张薄薄的纸一样,紧紧的压在颧骨之上。”
“我的时代已经过去了,这是属于你的时代。我不应该抢走属于你的闪光灯,我不应该抢走属于你的荣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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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为经抱着肩膀,看着短视频平台之上的视频直播。
“他在干什么。”
刚刚,他和安娜·伊莲娜双方都得到了消息通知,说是亨特·布尔出现在了顾为经在瑞士的生涯回顾展上。
顾为经没有看明白对方到底在淦什么。
是因为心理不平衡么?
要是亨特·布尔这次跑过来,就是专门在顾为经的个人画展之前,拿个小喇叭叭叭的讲自己以前到底有成功,那就实在太……搞笑了。
顾为经能理解这样的心情,却难免有些觉得唏嘘。
“是配合《油画》那边的什么动作么?”安娜猜测道,“也许是在建议你可以搞个欧式的沙摊椅派对。”
餐厅里传来了一阵的爆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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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都在等,我一直都在等。《油画》杂志最开始找到我的时候,我在等。孩子,你在新加坡参加个人第一个艺术展览的时候,我在等。你在读大学的时候,我在等。你办第一个展览的时候,我在等。曹轩去世的时候,我在等。你横扫了一个又一个艺术奖项的时候,我一直都在等。”
“我一直都在看着你。”
“我一直都在等待。”
“我看着你走向成功,创造一个又一个纪录,我看着你完成了那个似乎不可能完成的约定,我看着你拿到了《油画》杂志的股份。”
“没关系。”
“没关系,这些都没关系。去成长吧,去变化吧,让你生命里的一切都变成你所成长的营养。只要我等到了我想等的东西,那么这些便都该是你的。”
“我在等什么呢?”
布尔从嘴里抽出烟屁股,想了想,说道:“我在等有一天,你有一幅画摆出来,我站在那幅画面前,有个声音在对我说,哦,就是它了。”
“他画的比你好。”
“看到这幅画的那一刻,你就明白了,这是你一辈子也无法迄及的作品,就是它了。”
“我等了十年,等来了这个展览。我心中怀着期待来到这里,我希望看完这个展之后,能觉得自己身为艺术家的人生,不管是成功的一面,还是失败的一面都全部结束了。我可以活的像是一个普通的富老头,到哪买个豪宅舒舒服服安静的度过人生的最后时光,或者在Club里看看脱衣舞什么的。”
“但是不行。”
“很遗憾。”
“对你,对我来说,都很遗憾。”亨特·布尔说道:“对我来说,遗憾的是我的退休计划全部泡汤了,我今年已经超过七十岁了,可能没有几年好活了。对你来说,这么多年过去了……”
“你还在那里孜孜不倦的画着狗屎。”
布尔说道。
“多年之前我听过你的那期播客,你哭哭涕涕的对于把艺术市场等价于商业市场的行为感到了绝望,你迷恋着作品里所蕴含着的某种手工性,你说你热爱他,你将之称之为艺术的灵魂。”
“我不知道在你心里,这种手工性代表了什么?自文艺复兴以来,油画都被当作是某种社会等级的象征。普通的市民阶层雇不起画工,富裕的商人们能够请画家来给大家画一幅肖像。那些大贵族,教士们聚在宫殿里,对着画布上的笔触品头论足。”
“这些笔触意味着什么?”
“如果在你心中,那些悬挂在佛罗伦萨墙上的油画和大家吃饭的时候手里的叉子差不多。普通的客人用铁叉子吃饭,尊贵一点点的人用银叉子吃饭,主人家可以用金质地的碗碟。而那些红衣主教和宫庭宠儿们的餐具上多了一个绿宝石的珠子。好的画家和不好的画家的区别,在于好的画家的制造的餐具之上多一条金色的刻纹,所以他比其他人都更加高级。”
“大狗吃大屎。小狗吃小屎。”
“而你最大的进步,就是从以前能拉一小坨的屎,变成了现在能脱下裤子来,拉出一大摊屎出来。”
亨特·布尔将烟屁股非常没有素质的直接丢在了大马路上,用鞋跟踩灭。
“实在太傻【哔——】了。”
“很抱歉,孩子。我本来还想着再等下去。”
“可我已经七十岁了,我真的已经是个老人了,再等下去我就真的要彻底变老了,上个月里,是过去十年之间我第一次因为肩痛去看了医生,医生告诉我说我患上了关节炎,我不确定自己的技法会不会退步,所以……”
“我实在不能再继续等下去了。”
“我不能这么继续看着你,在大街上拉屎了。”
亨特·布尔转过身,拿出旁边的画笔,开始调色。
“这人疯了吧?嗑药了?现在正在‘嗨’?”
纽约的餐厅里,大家哑口无言的看着屏幕上的老疯子,觉得这个人的精神一定非常的不正常。
“他在干什么,是想要教别人画画么?”旁边有位马仕画廊拿着餐盘的营销顾问询问道。
他拿出手机看了一眼数据。
随着亨特·布尔的那一番爆炸性发言,正有大量的吃瓜群众涌入现场直播,光是这个直播间的人数就超过了万人,考虑到这肯定不是唯一的直播间,也就意味着此时此刻估计大约有三到五万人正在透过直播镜头看着亨特·布尔。
顾为经摊开了手。
……
亨特·布尔直接省去了拿着铅笔打稿的过程,他几乎不加思索,抬起笔就画。
当他在白色的画布上画下第一笔的时候。
顾为经终于看出了对方想要干什么,他认出了这张画。几乎没有旁观者能仅凭画家最初时的随便一两笔色彩就搞明白对方在画什么,除非他对这幅画实在是太了解了,了解就像是自己的画一样。
没错。
那就是顾为经自己的画。
亨特·布尔就是在画顾为经的那一幅《人间喜剧》,就像顾为经学生时代曾经一次又一次的临摹着别人的作品那样。猫王先生此刻也正在大庭广众之下,临摹着顾为经自己的作品。
临摹本身太常见了。
问题在于。
《人间喜剧》不是那种常见的油画,它是像《格尔尼卡》或者《夜巡》那样的超级大画,它的长度超过了三米。
光这一点还罢了。
更重要的是,这是一幅以笔触精巧被人们所著称的炫技性质的画作,而亨特·布尔身前的画布则比顾为经原版的画布小了接近十倍。
这就好比原本芭蕾舞者能够用脚趾尖支持身体,站在肥皂盒上旋转,让大家觉得惊叹极了。
现在。
有人则把肥皂盒拿走,换成了针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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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朋友,一根针的针尖之上,到底能够站满多少位天使呢?”
——(意)托马斯·阿奎那《神学大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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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把获得系统的人,把人生的意义等价为了系统,那么数值更高的人打败数值更低的人,就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所有你因为拥有系统而理所当然获得的东西,都应该理所当然的被另外一个拥有数值等级更高的理所当然的人夺走。
如果把绘画的意义等价成了手里的黄金餐叉。
用黄金餐叉吃饭的人,要比用白银餐叉吃饭的人高级。
那么,能够在黄金餐叉上雕刻出1765条纹路的人,就要比能够在黄金餐叉上雕刻出1764条纹路的人更高级。
这同样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顾为经把自己关在画室里,花了十年的时间,拿到了《油画》的股权,把作品卖到了几千万美元,在瑞士办了自己的个人生涯回顾展。亨特·布尔在人来人往车水马龙的大马路上,用了两盒廉价颜料,花了五十分钟的时间,便向着全世界证明了这一点。
不断的有人涌入各个视频平台的网络直播间。
现在是个快节奏的时代,人们越来越少的读书,越来越少的走进电影院,甚至一个电影的解说视频都会觉得太长而无法看完。
很难想象,你会盯着一个疯兮兮的老家伙,一句话不说,就在那里吭嗤吭嗤的画着画长达一个小时。
可这样的事情真的发生了。
看着一幅精巧极了的作品,在亨特·布尔的笔端之下逐渐成形,会有一种技已进乎于道矣的快感。
在快节奏的互联网时代,信息的传播效率也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地步。
直播开始的前一刻钟里,便有超过20万人涌入了各个网络房间。
而在苏黎世美术馆的现场,因为围观的游客聚集着实在是太多,市中心的整条马路一度陷入了彻底的瘫痪,警车开来临时紧急进行了交通管制,用以维持秩序。
等各大电视台派驻在苏黎世的记者们带着录制团队,扛着摄像机赶到的时候,世界各地有着百万人正在观看着亨特·布尔现场临摹顾为经的作品。
而且。
整场临摹也已经接近了尾声。
亨特·布尔只画了一半,他只临摹了顾为经《人间喜剧》左边的一半,他的这张画布也只用了左边的一半。
他用胶带在中间用一条线贴住了画布,右侧完全是留白。
谁也不知道亨特·布尔这是想干什么,在过去的半个小时里,他向着满场的观众展示了真正的绝艺。 《全能大画家》-杏子与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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