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巴黎。
巴尔扎克下定决心要创造出一部百科全书式的艺术作品,在构想里,这部包含有超过一百部小说的作品将会成为法语文学的集大成之作,它的名字叫作《人间喜剧》。
遗憾的是。
高产的巴尔扎克并没能完成他那堪称宏伟的构想。
1880年,在巴尔扎克去世的正好三十周年之际。
在巴黎。
奥古斯特·罗丹接到了来自法国政府的委托,要为即将对公众开放的法兰西工艺美术馆的巨型青铜大门制作装饰性的雕塑雕刻。罗丹花费了巨大的精力,收集了全欧洲历代各位大师的雕刻作品,最终以文艺复兴时期的青铜雕塑家吉贝尔蒂为佛罗伦萨洗礼堂所设计的大门“天堂之门”为灵感来源,以但丁的名作《神曲》为蓝本,以古典主义美学为设计思路,构思了一座巨大而宏伟的雕塑作品。
与巴尔扎克的《人间喜剧》刚好完全相反。
在奥古斯特·罗丹的心目之中,这会是一整套有关人间炼狱的雕塑作品,他的生涯代表之作将会被叫作——“地狱之门”。
这同样将会是一部集大成式的作品,包含了雕塑家一生之中的所有创作技法和美学理念,是一件由众多子集,众多不同的雕塑作品构成的整体雕塑。
罗丹为这套“地狱之门”设计了数不清的小型雕塑。
遗憾的是。
高产如奥古斯特·罗丹,他也没有能够成功的完成这套雕塑作品。
1917年11月17日,在与同居了五十年的情人露丝·伯雷结婚后的第十个月,罗丹在家中去世。
1947年。
在罗丹去世的正好三十年以后,苏黎世美术馆和法国政府达成合作,以艺术家在世的时候所留下的石膏模型为蓝本,在美术馆的门口,铸造出了地狱之门的复制品。
如今,这座极为复杂的雕塑作品也成为了苏黎世美术馆的地标和象征,它就像是美术馆所馆藏的那幅梵·高的《自画像》一样有名,想要去看梵·高的《自画像》还需要花上10块瑞士法郎买个门票,而任何一个从美术馆大门前走过的游客,或者哪怕仅仅是开车经过的时候,不经意的望过去,都能看到在美术馆门口那座黝黑的青铜塑像。
以但丁为原型的雕塑《思考者》位于地狱之门的雕塑最中央。
他不光是但丁本人,亦是全人类的缩影。
巨人弯腰托腮坐在那里,嘴咬着手指,默默的凝视着在地狱之中痛苦沉沦的人们。艺术史上总是充满了那些诙谐的、幽默的,充满讽刺意味的玩笑。
一个世纪的时光过去了。
顾为经带着一幅《人间喜剧》来到了苏黎世,这是集他个人生涯的油画技法之大成的作品,仿佛在巴尔扎克的笔下有多少个字母,这张画的画布之上就有多少道笔触。《人间喜剧》里有多少个人物,他的作品里就有多少种意象。
正是这张作品,带领顾为经走向了职业生涯的巅峰。他要用这张作品向着巴尔扎克致敬。
仿佛在说——
看到了么,巴尔扎克,我做到了。我已站到了艺术之巅。你是个成功的大文豪,却是一个失败的收藏家,一位巴黎骨灰级国宝帮爱好者。你收藏了一辈子,被那些艺术投机商们忽悠的团团乱转,被人骗的根本就找不到北,最后除了满屋子的破铜烂铁以外,你所以为的堪比凡尔赛宫的展柜里,根本就没有留下任何一幅有价值的作品。
那么现在。
我把这幅凝聚了我的心血的作品送给你。
这本该是顾为经的奇迹之年的完美结局,一场盛大的演出结束之后,艺术家和他的经纪人站在舞台之上,手挽着手,在观众的掌声里,在评论家的赞美和收藏家们挥舞的钞票中完美的退场。
而亨特·布尔则默默的走上了舞台,抱着这幅画,把它像是丢垃圾一样,用力丢入了地狱之门里燃烧烈焰之中。
他把所有的这一切,都变成了一场恶毒的地狱笑话。
……
亨特·布尔是一个能结合僧侣般的专注和摇滚乐手般的放浪不羁的老男人,很难用语言去形容这具体是一种什么样的古怪的气质。
想像一下。
一个人一边在黑板上求解着歌德巴赫猜想,一边跳着狂野的迪斯科。
或着。
《泰坦尼克号》的最后一幕,晚年的露丝把海洋之心丢入大西洋的海水里,她闭上眼睛,又变成了那个青春的少女,回到了泰坦尼克号的宴会大厅。穿着燕尾服的侍者为她拉开了大门,小提琴琴声响起,满场的宾客都在向着她微笑着鼓掌。
露丝的心噗噗噗的狂跳,她沿着旋转楼向上,终于见到了自己梦中的那个男子——
只见一个挺着肚腩的光膀子大叔,满脸胡茬,穿着沙滩裤,一手拿着一个塑料滋水枪,豪迈大笑着向你奔来。
亨特·布尔带给旁人的就是这样的观感。
他拿起画笔的时候,如同给少女画眉一样动作纤细,神情优雅而深邃,他把笔一丢下,你会觉得这种人凝视着美术馆的大门,是不是随时准备从裤裆里摸出黑丝袜套在脸上,冲进去干一票大的。
布尔先生抱着手臂,凝视着罗丹的雕塑。
此刻,他脑海里想着的应该不是干一票大的……应该吧,这种大型青铜雕塑足足有几吨重,还和背后的建筑结构连成一起,想要干一票大的,从裤裆里掏出黑丝袜是没有用的,起码的是能从裤裆里掏出起重机来才可以。
他的目光从屈膝的思考的巨人身体上向下滑落,顺着巨人的视线看向了角落处,两个纠缠拥吻在一起的人。
那是罗丹的另外一幅作品,位于《地狱之门》的左下角,取材于但丁神曲里地狱第五层里的爱情故事《吻》。
七年前。
在侦探猫美术馆的开幕式上,亨特·布尔也是像今天这样。
一言不发。
只是凝望。
那时的安娜·伊莲娜正在前方的舞台上,把伊莲娜家族收藏品里的一张达芬奇真迹展示给在场的宾客去看。那张艺术家的手稿之上,用意大利语混杂着拉丁语写着——
【快乐和痛苦是一对双生子。他们从不单独出现,他们共生而又彼此对立,像是背靠背的连体人。】
【黏土&黄金】
【如果你正享受着快乐,你应当知道,快乐背后的苦难和悔恨就会随之而来。】
只有能够真正触及心灵的作品,才是真正好的作品,将黏土转化为黄金的秘技始终就放在那里。
艺术是一种通向黄金,通向永恒的过程。
七年过去了。
顾为经却只是在画那些狗屎一样的画作,就像用腊封的铁管里装着金粉,在高温的坩锅里随便搅拌上两下,就指着那些残渣说自己提炼出了永恒一样的可笑。
真正的炼金术,怎么能是这么唬人的东西呢?
“Only……顾为经能画出这样的画?”
想起安娜·伊莲娜对着艺术媒体的发言,以及这个展览的名字“艺术的极境”。
他撇撇嘴。
“Only顾为经能够拉出这样的屎!”
亨特·布尔发表了如此的锐评,老家伙提起画笔,沾了一些调色板上棕色的颜料,他真的在这张作品空白的右侧画了一大坨狗屎出来。
他把画笔一扔,转身离去。
“HolyShit!”
奥地利的杂志社总部,看到这一幕的布朗爵士忍不住热泪盈眶,这位为了自己姓名前的那个“Sir”的头衔而无比自豪的老绅士忍不住重重的爆了一句粗口。
亨特·布尔简直堪称是《油画》杂志的在世亲爹。
这老家伙简直太有梗了!
《油画》杂志社有一种预感,亨特·布尔画在顾为经画上的这一大坨狗屎,将足以和当年杜尚扛进展览现场的男用小便池一样,成为艺术史上的经典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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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艺术史上最为有趣的段落之一。”
“如果你把这想象成一场拳击比赛,当大家万众期待着一场绝对精彩的龙争虎斗的时候,亨特·布尔选择了放弃,他举手弃权,溜达走了。十年之后,当顾为经从任何意义上都已经证明了自己。”
“比赛已经进入了毫无悬念的垃圾时间。”
“最后一回合的最后五秒,在他艺术的奇迹之年的最后几个月,亨特·布尔又溜达了回来,在裁判都已经准备举起手宣布顾为经胜利的时候,在满场观众的嘘声和投掷的空酒瓶里,满头白发的老拳王慢悠悠的翻上了拳台。”
“他用力一拳把顾为经直接淦翻到了地上。”
——《亨特·布尔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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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前,网络上有很多网友,将其称之为‘有史以来最为伟大的一场行为艺术’,亨特·布尔用一坨狗屎,戳破了一场艺术造神运动的本来面目,戳破了一场财富的神话。”
“让我们再次重新回顾顾为经职业生涯的完整履历,自在新加坡国际双年展之上取得金奖以来,十年之中,画家顾为经便走到了绝大多数行业从业者终其一生所无法触及的高度。他是人类历史上第二十三位作品成交价格突破1000万美元的画家,第九位作品成交价格突破2000万美元的画家。值得一提的,是亨特·布尔则是该榜单的第六位。”
“顾为经同样也是整个人类历史上,唯一一位达到这个成就时,年纪不满三十岁的画家。”
“他就是艺术行业这一代的财富之神。而且,顾为经也是唯一一个在不同方面不同风格的绘画作品,甚至是陶艺雕塑。什么风格,什么画法,都极为受到市场欢迎的画家。艺术市场对于顾为经的喜爱,几乎是一视同仁的。与之相比,毕加索同样也是一个涉猎极为广泛的艺术家。”
“但在上世纪,当毕加索的油画作品在市场拍卖额交易额超过10亿美元的时候,他的成百上千件陶艺作品的在市场之上的交易总额尚且不到1000万美元。二者是100:1的差距。”
“这才是整个艺术行业的真实写照。”
“涉猎多方面的艺术家很多,同时掌握两种、三种绘画风格的画家也很多,但似乎从来没有一位真正意义上完全全能的画家出现,毕竟,一个艺术家的时间精力往往是有限的。”
“全能,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也可以称之为全不能。何况,顾为经一直以来,都是以笔触的细腻精巧被人们所称道的画家。起码,顾为经自己也是这么宣称的。”
“也就是他的经纪人安娜·伊莲娜的那句著名的评论——‘在这个时代,只有顾为经能画出这样的作品’的由来。”
“亨特·布尔则用了行动给予了回应。”
“在这个时代,只有顾为经能够拉出这样的屎来。他如此说道。他用一幅油画向着全世界展示了顾为经的本来面目……”
大西洋。
一百多年前,泰坦尼克号从欧洲驶向纽约的航线正上空的云层里。一架达索2000EX型私人飞机正在穿过云层,从纽约返回欧洲。
顾为经坐在扶手椅上,看着手机里的新闻节目。
这架飞机的机龄已经接近三十年了,他此行去纽约,还计划着找私人飞机的承包商订购一架新的飞机。
现在。
一切计划全部都被推迟。
安娜留在了纽约,继续处理一些法律方面的事务,顾为经则直接飞回了欧洲。
他看着手机屏幕上的相关新闻,以及那坨亨特·布尔画在了画面上的狗屎,摇头关闭了屏幕。
他闭上眼睛,慢慢的闭目养神。
也许每个艺术家的生命里都有自己的敌人,或者说……宿命里需要去面对的人,需要去经历的事情。
所谓宿命中的对手,就是遇到对方的那一刻,你就知道,自己得在后腰别着匕首,小心翼翼的出门,时刻准备着扑上去做一场艰苦的搏斗,必要时把匕首捅进别人的心口。
就像是印象派面对着学院派,透纳面对的那些讨厌的评论家,卡拉瓦乔遇上了网球拍。
毕竟精神小伙卡拉瓦乔真的打完网球,物理意义上的一匕首捅进了对手的心口不是?
好吧。
刨除这个不算好笑的冷笑话。
在艺术史的那些跌宕起伏的故事里,似乎总得有一对能够把彼此撕咬的血肉淋漓的对手才算真正的完美。
斩下恶龙的头颅,沐浴龙血才能够加冕为王。
当然。
有些时候,那个将匕首捅进心口的人,也未必是以敌人或者恶龙的面目出现的。
就像梵高遇上了高更。
他们在那段友情里寻找着力量,又在那段友情里走向自我毁灭。
在绘画道路上,顾为经还从来没有遇到过那个他觉得自己一定要去打败的人,或许年少时代的豪哥算是一个吧。
但在同行业里,真正意义上的对手始终没有出现。
顾为经一直思考着这个人应该是谁,他一开始以为是崔小明,后来以为是威廉姆斯,再后来以为是唐宁……
终于。
顾为经认定了这个对手是《油画》杂志社。他为了这个目标努力了七年,当他以为自己已经彻底击败了《油画》的那个瞬间。
亨特·布尔出现了。
他早在十年前就已经出现了,他甚至见过一两次亨特·布尔。
那是一个遥远的名字,一个在他出生之前曾经灿烂闪耀过的星星。他对对方礼貌的像是一个遥远的名字,也对对方疏远的像是一个遥远的星星。
只有当亨特·布尔在画板之上画上一个狗屎的时瞬间,顾为经马上意识到了——对方就是那个人。
顾为经想让自己小小的睡一会儿。
他不再是曾经那个踌躇不前的人了,就算他是亨特·布尔,是猫王,是那个毕加索曾经看中的孩子,那又怎么样呢。
他也经历了无数才走到了今天。
你是亨特·布尔。
我是顾为经。
一觉起来,便又是一场好仗要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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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汪汪。”
院子里史宾格犬们追逐着向着顾为经跑来,挨个在他的脚边蹭来蹭去,画家低下头一一在它们的耳朵上抚摸而过。
这三只狗狗全部都是奥古斯特的孩子。
精力旺盛极了。
毛色浅一些的那只是姑娘,剩下的都是小伙子,杨德康一直以来,都特别想能够收养一只。
顾为经走进庄园的大厅,和安娜的管家简单寒暄了几句,他们去美国期间,猫猫和狗狗们全部都放在庄园里,由阿德拉尔先生照料。
“医生说,其实只是小感冒,但它毕竟年纪很大了,骨质疏松的厉害,所以……”
“你好啊,奥古斯特,咱们可要努力坚持看到重孙子出生呢。”
狗子叼着那只“August”的网球跑了过来,盯着顾为经看。
顾为经蹲下身,很小心的挠着狗子的下巴,奥古斯特曾经是一只有着黑色斑点和浅色皮毛的狗子。
买它的时候,就不是什么带有血统证书的竞赛犬,毛色本来就不纯,有一点点的发栗色。
七年的时光过去了,随着黑色素的减少,奥古斯特几乎成了一条白色的狗子了,精神头依旧很好。 《全能大画家》-杏子与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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