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海侯虽是世袭罔替的一等侯爵,只富贵有之权力却无,面对突然涌进家来的黄马褂侍卫们,侯府上上下下都如末世来临般惶恐不安,加之靖海侯本人被“留置”在都统衙门,导致上百口人的侯府竟无一人有主意,乖乖任由侍卫们看管,吓得跟什么似的。
此间动静惊动周围邻居,能和侯府做邻居的肯定也是八旗贵人,一时议论纷纷,不知这大过年的靖海侯出了啥事,惹来一帮侍卫把他们家给抄了。
只不过再如何议论纷纷,也没有多事的敢来问一句。
现场由明安泰、庆遥负责,赵安赶去见和珅,务求绝杀成功。
天虽已黑,可和珅没有回他的“恭亲王府”,而是仍在宫中。
不是在皇城,而是在宫城!
宫城禁地,便是太子亲王都不能留宿,和珅怎么就能留宿?
没办法,老太爷对他太宠太宠了。
赵安记得嘉庆给和珅定的二十条大罪中就有和珅私纳宫中女子为次妻,什么意思呢?
就是和珅把老太爷的女人不仅睡了,还堂而皇之带回家中做妾!
这个宫中女子究竟是谁,嘉庆没说,估计也不好意思说,但这条罪状直接证明和珅在宫中是有相好的。
且不止一个。
弄不好亲家母惇妃汪氏就是其中之一,毕竟她与亲家公和珅年龄相差不大,又朝夕相处,老太爷糊涂的都看不清人,听不清话,很难说两人在伺候老太爷期间没有眉来眼去从而有了那么一腿。
说句难听点,两人就是在老太爷面前一进一出,老太爷估计都能傻乐。
和珅能在宫中留宿,赵安不能,因而照规矩在乾清门递了牌子,没一会便有小太监过来将他领到和珅留宿所在的一间并不大的暖房中。
这间暖房离老太爷的东暖阁估计也就二三百米,瞧着应是之前供首领太监们住的。
“奴才给中堂请安!”
“叭叭”甩袖行礼后,赵安起身垂手默立,一幅谨慎恭敬模样。
老话说的好,想要人前富贵,必得人后受罪不是。
和珅将手中正在看的一道折子放下,问赵安靖安侯施秉仁是怎么回的话,侯府那边又查出什么没有。
“回中堂话,”
赵安将施秉仁死猪不怕开水烫咬紧牙关不吭声的事给说了,接着上前一步,将那本《尉缭子》兵书小心翼翼置于和珅面前。
“这是什么?”
和珅不解。
赵安忙道:“奴才在施秉仁书房一处隐秘书格中搜得此书,因书中有大逆不道之处,奴才不敢擅专,特来呈中堂过目。”
“大逆不道?”
和珅来了兴趣将那那本泛黄兵书《尉缭子》打开,翻看数页却发现并无什么违禁,直到翻到底页看到那首张家玉的诗,尤其是最后那行落款时,手指微一用力在那“施琅谨识”四字上紧捏。
暖阁内静得只剩下灯花偶尔爆开的噼啪声。
赵安屏息凝神,不敢先开口定性,因为这件事有可能掀起滔天巨浪,也可能轻轻落下无声无息。
毕竟上了年纪的老太爷已经好几年不玩文狱了,且文狱这东西没有标准,可以说你是,也可以说你不是。
最终解释权以及裁判权都在老太爷手里,哪怕是和珅说了都不算。
况和珅本人是坚决反对文狱的,反之被后世塑造为其对手的正派罗锅刘才是靠文狱发的家,在江苏整死不少人。
此时的和珅神情无疑是凝重的,半响,将《尉缭子》放下,对赵安不无感慨道:“张家玉是个忠义之人,主子对这人很推崇,当初国史馆编撰《钦定胜朝殉节诸臣录》时,主子特命将“岭南三忠”收录其中,我记得主子当时给张家玉赐了‘忠烈’谥号。”
《钦定胜朝殉节诸臣录》是老太爷继《贰臣传》后又一官方编史工程,通过对明朝殉节臣子的肯定,将原本具有煽动性的“抗清英雄”符号转化为中性的、普世的“忠臣”符号,从而消解民间反清情绪。
说白了就是一种宣传上的策略,以一种极为巧妙的处理方式去抗清化,从而标榜满清法理的正统性。
和珅这边话锋一转,微哼一声:“不过永历元年是前明伪帝朱由榔的年号,施琅当时已经降我大清,未想此人倒是念旧,竟将张家玉的遗稿私抄不报...这件事很重要,主子这会没睡,你与我去东暖阁,早点将事情定了也好,省得有人掺和进来。”
说罢,和珅从炕上下来,将那本《尉缭子》拿在手中。
“嗻!”
赵安应声轻步跟在和珅身边,外面天色虽黑,养心殿这边却是灯火通明。
和珅对老太爷太了解了,他老人家这会真没睡。
没办法,上了年纪的老人睡眠时间较从前短了许多,一天能眯个两个时辰就顶天了。
没睡觉的老太爷在听李玉给他读《石头记》,这几天陆陆续续听的也快差不多了。
得知和珅求见,老太爷自是高兴的宣进来,也没忘记白天靖海侯毁他墨宝,诅咒他有寿无福,有福无寿的事。
因而都不等赵安开口,老太爷就问他靖海侯施秉仁怎么回的话。
赵安自是如实禀报,老太爷一听施秉仁胆敢不回话,不由来了脾气:“朕还没退位呢,他就敢不回朕的话了?这是心里有鬼。”
“主子,”
和珅见状忙将那本《尉缭子》呈上,指出这本书底页存在重大问题。
“噢?”
老太爷拿起放大镜仔细浏览,和珅同赵安均是默契不言。
许久,老太爷合上《尉缭子》,手中放大镜在桌面轻轻敲击,似在权衡思考什么。
片刻,方才开口道:“施琅平台有功不容抹杀,这些陈年旧事就不要提了...依朕看,让施秉仁自个儿了断,靖海侯的爵位改由他儿子承袭,也算全了他施家体面...和珅,这件事你去办。”
这和赵安预想中将施家打入万劫不复之境的期望差距不是一般大,却不敢直接反驳老太爷的决定,心中难免遗憾自己白忙活一场。
未想,和珅却开口道:“主子仁德,念及靖海侯祖上功勋实乃施家之幸,只是...奴才心中有些话如鲠在喉,若不说出来恐负了主子平日教诲。”
老太爷抬眼看着和珅,目光满是温和:“哦?你想对朕说什么?”
“主子,施琅当年之功天下皆知,圣祖爷厚赏封侯赐爵恩遇极隆,可施琅却私下抄录逆臣张家玉遗诗,更沿用伪明年号,字里行间那股怆然之意,绝非作伪。奴才以为若施琅当时已真心归顺我大清,视君父如天又何来对前明忠烈之怆然?”
这番话,和珅说得极慢,确保老太爷听的明明白白。
言外之意,施琅非纯臣。
“嗯。”
老太爷的眼神微微眯起,似在思考和珅所言。
“主子常教导奴才,为人臣子忠心乃第一要义。奴才蠢笨,时常思之,究竟何为忠心?今日见了这施琅遗物,奴才方恍然大悟。”
和珅抬头看了眼被老太爷放在桌上的《尉缭子》,续道:“如施琅这等于我大清有大功之人,或许不能以寻常忠奸论之。但其心迹之中但凡存有一丝对前朝的顾念,一丝不得已而事我朝的勉强,那在奴才眼中,这份忠心便算不得纯粹。
主子仁德不欲追究陈年往事是主子宽宏大量,可靖海侯承袭已是六代,为何历代靖海侯都未将此事上报朝廷知晓?是施琅生前有过嘱咐,亦或是历代靖海侯不愿让朝廷知道此事?
若是前者,奴才倒也理解。
可若是后者,奴才就不得不怀疑这施家一代代将此物珍藏,而非付之一炬,其心究竟如何?他们对大清,对主子,到底有几分是掏心掏肺的赤诚?莫非那‘览之怆然’的不独是施琅一人?”
这番话别说老太爷听的入了神,赵安也听的暗自给了个赞。
和二皇帝,有两把刷子的。
“...今日施秉仁公然污损御宝,是当真糊涂还是借题发挥?是对赵有禄不满,还是对奴才和珅不满,还是对主子不满...怕真如主子所言,这施秉仁有向谁纳投名状的意思...”
说到这里,和珅一咬牙竟又说道:“主子春秋虽高,然圣体康健寿元必定绵长,纵是三年后循尧舜之道禅位新君,这大清朝堂军政大事又岂能真不让主子您过问?
故奴才以为若不将靖海侯重典处置,他日就真有人敢越过主子您蛊惑新君行那隔绝中外之事了!”
此言一出,老太爷的神情瞬间就凝固了。
隔绝中外什么意思?
架空!
当了五十多年皇帝的老太爷能容许有人架空他?
不能,亲儿子都不能!
浑浊老花眼中明显有精光闪过。
赵安见状赶紧火上浇油,匍匐在地,以头触地,泣声道:“主子,和中堂所言甚是!我大清只有主子您这一轮红日,任何对主子不够忠心之人都当施以雷霆处置,因为忠心不绝对,就是绝对不忠心!” 《清妖》-傲骨铁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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