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赵安压根没有同学录。
除了一张代表同进士出身的“毕业证书”,赵安啥都没有。
就跟他当初花钱求乡小学的蒋校长办事,蒋校长事是办了,可给的那张童生文凭在县里压根没有存档!
光有存折,它没存根!
这钱,怎么取?
按照正规流程,同科进士人手一本同学录,上面不仅有本科毕业同学的姓名、籍贯、联系方式以及考中名次,还有主考的座师、阅卷的房师等联系方式。
相当于一本小字典。
偏偏这本小字典别的同学都有,就赵安没有!
问题出在哪?
肯定出在负责教育系统的礼部啊!
把时间推回到前年,也就是乾隆五十五年,当时礼部的满尚书是常青,汉尚书是纪老胖子。
常青这人一直担任的武职,做过杭州、福州将军,跟福康安一起平定过台湾天地会起义,七十多岁的人了,能当上礼部尚书本质上属于退二线前的调整。
果不其然,去年底常青就退了,接替他的是嘉庆岳父公阿拉。
所以,当时常青只是名义担着礼部满尚书这一职务,实际主持礼部工作的是汉尚书纪昀。
从这条线推论,很自然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赵安的同学录之所以没有发,不可能是礼部工作人员的疏忽,而是源于某种暗示,或者说有人故意为之。
矛头,瞬间指向纪老胖子。
不排除纪老胖子出于某种目的扣发了赵安的同学通讯录。
可能是单纯出于某种恶心,可能是认为老太爷特赐同进士坏了科举的生态环境,也可能是出于某种政治动机。
从现实意义来讲,没有进士毕业生通讯录的赵安官做的再大,只要没有这本同学通讯录他就名不正言不顺,于官场上天生矮人一截。
因为别人问起来时,他根本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
相当于骂人揭短的意思。
说白了,赵安连旁听生都不是,他丫就是一函授生。
不知道校长,不知道教导主任,不知道班主任,连同学是谁也不知道,你好意思说你是同进士出身?
最直接的副作用就是赵安无法利用通讯录精准查找自己的本科同学都是哪些人,现今又在哪个单位上班,级别提到了哪里。
万一哪天因某事和某官发生争端大打出手,闹的不可交开,最后一查才知两人竟然是同学,无疑就会成为官场上的大笑话。
官场潜规则是同科进士不仅不能互斗,反而要互相提携,抱成团来一致对外!
否则,同年就失去任何意义。
包括座师、房师皆是如此。
历朝历代,被座师、房师点为进士的官员要是敢上书弹劾座师、房师,甭管出发点是什么都是官场异类,注定前途有限,也会被官场共同排挤。
无它,尊师重道可是儒家上千年的教诲。
所以,现在的问题是王同学出发点很好,有意将同学中升官最快的赵同学捧为同科第一人,进而名正言顺成为同科进士们的带头羊,以“领袖”的身份带领庚戌恩科进士们于官场之中奋勇前进,这样,他们这些在后面跟随的同学才能沾光。
然而,不知实际情况的王同学这个马屁不偏不倚的拍在赵安为官最大的软肋上。
怎么办?
答应吧,拿不出同学通讯录用于交换;不答应吧,人王同学这么热情,又这么多人看着,与他刻意打造的“团结、亲切、人傻钱多”的人设明显冲突。
就这么十几个呼吸的停顿时间,让一帮京油子们察觉到不对,原本喧闹的大堂立时安静了下来。
几十道好奇目光聚焦在赵安手中那本属于王同学的通讯录上。
赵大人这是?
瞧不上年兄王万年?
“......”
当事人之一的王万年脸上原本满怀期待的笑容也渐渐僵硬起来,直觉告诉他自己可能做了什么不应该做的事,但又不知到底哪里做错了,额角隐隐渗出汗珠。
误会,误会!
赵安这边,大脑也在飞速运转,CPU就差烧了。
然后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无论如何也要满足王同学,绝不能给苏皖籍在京官员留下一个赵有禄看不起同学,不值亲近的印象。
所谓有问题要解决,没问题创造问题也要解决!
电闪火石间,赵安脸上绷着的表情如同春雪消融般迅速化开,继而绽放更加灿烂的笑容,仿佛刚才的停顿只是在回忆十年寒窗的不易,回忆科举之路的煎熬,回忆金榜题名的万千感慨。
伴随笑声,赵安打开了王同学的通讯录,一目十行,目光迅速在三甲名单中锁定王万年三字,继而轻轻一点,抬头对正忐忑的王同学温和说道:“年兄请求,年弟我理当答应,只不瞒年兄,年弟次此奉旨进京陛见,行程实在匆忙,仓促之间未能将同年齿录带在身边,还请年兄见谅!”
说的颇是恳切,绝对挑不出毛病。
闻言,王同学恍然大悟,原来是这个原因,心中巨石落地,连忙道:“原来如此,倒是卑职考虑不周了...”
不等说完,却见赵安抬手打断,满面微笑看着其道:“不过齿录虽不能交换,年弟却愿为年兄题上数语。”
噢?!
王同学动容,本科同学第一人愿意在他的通讯录上题字,这是何等的荣耀!
一句自是求之不得后,赵安也不耽搁,挥手示意试馆主事钱文取来笔墨,当着众人面在王同学齿录封面内侧空白处,挥毫写下一行小字:“万年兄,国之干城也。”
落款:“庚戌科同年赵有禄题于安徽试馆”。
简简单单。
赵安原本是想落笔写“万年是个好干部”的,可一想“干部”二字是后世的泊来词,这会引用未免超前,于是改为国之干城也。
国之干城?
这四个字可谓是无尚评价了,用在一个七品芝麻官身上简直大材小用,但效果却是非常明显。
看清题字的王同学当场浑身一震,双手颤抖从赵安手中接过通讯录如获至宝,声音哽咽:“多...多谢大人抬爱,大人这题字于卑职而言简直重于千金!”
可不是重于千金么!
效果杠杠的。
京里的和党成员们肯定要卖赵安面子,顺手提拔一个七品小官不是张张嘴的事。
因而,周围一众官员见状哪个不艳羡至极!
阿谀奉承之声再起,都夸赵大人重情重义,题字更是格局宏大。刚才大堂内的微妙气氛一下被冲散,取而代之的是对赵安情义与气度的高度钦佩。
赵安这边则生出一个念头,那就是“乡党”二字。
所谓乡党乃同乡之党,平民有乡党,官员也有乡党。
做生意需要乡党帮助,进步也需要乡党,这造反又哪个离得开乡党?
在京的江苏、安徽两省官员,不就是现成的乡党么。
大堂内的两省官员还不是两省在京官员的全部,都来的话少说也有二三百人,谁让江苏和安徽是科举大省呢。
再加上地方为官的,那得多少?
如果将两省乡党官员全部凝聚在一起共尊赵安为“会长”,又将爆发多大力量?
想到这里,赵安愈发坚定要将乡党资源牢牢抓住的念头。
“今日苏、皖两省俊杰齐聚于此共叙乡谊,赵某心中甚喜!难得诸位同僚如此抬爱,赵某也有个不请之请,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作为被巴结方,赵安的“不情之请”立时得到众巴结者的热烈回应。
于是,赵安说出了自己的“不情之请”,就是想成立一个两江在京官员同谊会,就以安徽试馆为据点定期聚会,互通声气,砥砺学问,共谋发展!
聚会所需费用由安徽藩库一力承担。
总之,今后安徽试馆就是江苏、安徽乃至江西三省官员的娘家!
只要你们来,吃的喝的玩的包括嫖的,赵大人一个人包了。
你们只要吃好、喝好、玩好就行。
这是什么?
这就是温暖!
马杀鸡!
一句话,赵大人敞开钱包让大伙打开心扉共同回忆家的温暖。
满堂沸腾!
这个成语绝对能形容当时在场官员的状态。
几乎没有任何意外,两江在京联谊会就成立了,虽然没有挂牌但是却有实质性的进展。
时间一晃来到正月初八,赵安依旧没有接到通知进宫陛见老太爷,也没有接到通知让他回安徽。
这几天尽忙着在试馆跟苏皖籍在京官员联谊了,期间听到风声的江西籍官员也来了几位。
赵安的政策是鼓励,来者不拒。
只要是两江三省的,不管你贵为部堂还是各部的跑腿,都可以到安徽试馆白吃白喝,甚至白拿。
赵安私下吩咐主事钱文,两江三省出身的官吏只要碰到困难来试馆的,一百两以下试馆直接给,回头藩库报总账。
如果不是时间不允许,赵安指定搞些纪念品出来。
有时候拉拢大官未必赶得上拉拢小官。
一些在重要部门工作的小官发挥的作用远比大官多得多。
初八这天,赵安准备到长城逛逛,难得来趟京师不去长城瞧瞧未免有点遗憾,谁知内务府派人通知他马上到内务府所属的会计司办理“比丁”事项。
所谓“比丁”,就是内务府所属包衣身份的年度核验,核验完就能领取老太爷的年节赏赐。
通常参加“比丁”的都是在京内务府人员,于外地工作的只是寄个表格让他们填,年节赏赐什么的基本没有。
毕竟,在外地工作的内务府包衣基本都是做官的,收入远比在京工作的包衣多得多,不在乎老太爷那点年节赏赐。
赵安虽贵为从二品安徽署理巡抚,但他的户籍已经归入内务府,如今人又在京中那内务府肯定要通知参加“比丁”。
内务府总管大臣是和珅,本身又是个超级衙门,加之自己的确归内务府管,赵安就换上衣裳前往设于西华门内的内务府公廨。
经过西华门时还和当值的阿勒保等人闲聊几句,阿勒保一听赵大人是去会计司比丁,特意派了个蓝翎侍卫领赵安过去。
到了会计司把身份一说,负责今年镶黄旗包衣比丁的司官乌雅立即给赵安开了VIP通道。
流程走得十分顺畅——核对姓名、旗分、佐领归属、现任职官,确认丁口无增减,职业由原先的“闲散”变更为“外官”。
这个“闲散”不是说是无业游民,而是七品以下的统一说法。
赵安一一如实申报,虽然这是规定流程,心中还是难免不爽,因为自己的儿子赵宁和女儿依依都登记为包衣了。
真是一人奴才,世世奴才。
“比丁”完毕,乌雅将一块新制的楠木腰牌递给赵安,上面用满汉文刻着姓名、旗分、佐领编号及“内务府镶黄旗公中包衣”字样,这便是他出入宫禁、验明正身的凭证。
不过只能进皇城,不能进宫城。
接着,又给赵安发放了象征性的年节赏赐,按惯例赐米一石、绸两匹、官棉十斤。
数量不多却是皇恩浩荡的体现,不仅代表老太爷对奴才们的恩赐,也代表内务府这个“娘家”没有忘记赵安这个在远方工作的亲人。
“赵大人,手续都齐了,上面赏下来的这些东西小的可派人直接送到您府上...”
乌雅正说着,门外传来一个熟悉声音:“哟,这不是赵大人吗?怎么,堂堂二品大员,也还记得自个儿是包衣奴才要来这儿点卯验身?”
话音未落,一个穿着四品官服的官员踱了进来,正是当初想利用赵安扳倒两淮盐政阿克当阿的内务府佐领全德。
听了全德这阴阳怪气的话,乌雅连忙起身:“全大人...”
“没你的事,”
全德摆摆手,一双眼睛直勾勾看着赵安:“赵大人,别来无恙,听说你在安徽搞得风生水起,连和中堂都对你青眼有加,皇上那里也对你刮目相看,怕是早不把我们这些内务府的人放在眼里了吧?”
赵安面色不变,淡淡道:“全大人说笑了,赵某如何敢不将内务府放在眼里。”
“既然如此,那就按内务府的规矩办吧。”
全德径直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朝乌雅道:“跟赵大人说说咱内务府都有哪些规矩?”
什么规矩?
凡公中包衣身份,不管当多大的官,见到本旗佐领都得大礼参见。
跟八旗出身的大臣见到旗主一样。
全德原先是公中第六佐领,可去年九月不知怎么改任第十七佐领了,这个第十七佐领就是赵安所在的佐领。
与勋旧佐领、世管佐领、互管佐领不同,公中佐领是由皇帝直接任命的。
属于奴才中的奴才,亲信中的亲信。
或者说,是个奴才头。
旗人有旗人的规矩,奴才有奴才的规矩,全德照规矩让赵安给他行大礼是没有问题的。
说出去,也没人认为全德做的有什么不对,赵安如今官再大,再如何得老太爷宠信,该有的规矩还是要做的。
最多认为全德有些迂腐,不懂得变通而已。
乌雅面色为难,却也不好说什么,规矩就是规矩,只实在不知全佐领为何执意刁难眼前这位已经“红遍”京师的大人物。
赵安目光微凝沉默片刻,竟撩起袍角依足规矩,对着全德端端正正行了一个跪拜大礼。
“哼!”
全德嘴角刚泛起一丝得色,却见赵安已霍然起身,未等全德反应过来,一记重拳便狠狠砸在他脸上!
“砰”的一声闷响,全德瞬间从椅子翻落在地,眼前金星乱冒。
一口鲜血混着颗脱落的门牙喷落在地。
赵安傲然立于堂中,看着一脸惊愕的全德冷冷道:“先前这一跪,不是跪你这奴才,而是跪的内府规矩,跪的是我大清法度!
适才打你这一拳,打的是你狗胆包天,目中无人!你一介小小佐领安敢让我这封疆重臣屈膝?谁给你的胆子,凌驾于皇上之上!” 《清妖》-傲骨铁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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