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曲小说>历史小说>大宋文豪>第371章 重要线索
  寻常河工所用的铁锸,锸头多为规整的“凹”字形或近似方铲状,便于掘土、培土。

  而眼前这柄,锸面窄而略呈弧拱状,两侧有微卷的边沿,若单看这锈蚀扭曲的轮廓,尤其是在晦暗光线下,确实隐隐有几分像极了墓葬中某些明器的形态。

  崔台符将锸头递给陆北顾,低声道:“陆御史请看,此物形制......确有些特异之处。虽经水浸泥埋,锈蚀严重,但大致轮廓犹能辨认。”

  陆北顾接过,入手沉甸甸,冰凉的铁锈硌着指尖。

  他翻来覆去仔细察看,眉头微蹙。

  这锸头的怪异,绝非加工时候工匠手艺粗糙所致,反而像是刻意为之。

  他抬头问李判官:“李判官,你久在澶州,可曾见过此类形制的锸具?是本地特有,还是去年工程统一采买便是如此?”

  李判官凑近细看,脸上也露出困惑之色,摇头道:“回陆御史,我并未见过此类锸头。去岁工程浩大,工械来源复杂,有官造,有征调,亦有就地采买......或许是某一批次的特制之物?或是民间工匠依自家铸法所铸?”

  他的语气带着不确定,显然也对此感到意外。

  “再仔细找找看,附近是否还有类似的器物残件。”陆北顾吩咐道。

  众人又在泥泞中搜寻良久,最终又找到了十几件残破的畚箕和另外数把形制同样有些怪异的锈锸头。

  那些畚箕的编织方式和边缘处理,也都是不合常理的、近乎装饰性的编法,与畚箕这种实用装土工具追求简便耐用的风格有较大出入。

  崔台符沉吟道:“单看一两件,或可说是巧合,但接连发现这么多皆有类似特征,恐怕并非偶然。这‘形似明器’之说,看来不是全然空穴来风,至少,去年工程中确有一批形制特异的工械流入使用。”

  陆北顾面色凝重。

  六塔河工程的档案中对此毫无记载,而现场勘查却发现了实物证据,这其中的差异,瞬间变得微妙起来。

  是谁采购或允许使用了这批工械?是单纯的贪腐以次充好,还是别有深意?若真是有人借此散播“不祥”流言,那这批工械的出现,无疑为流言提供了“物证”。

  “将这些残件小心包裹,作为证物带回。”陆北顾下令道。

  随后他对崔台符道:“崔详议,看来我们需重点查访去年参与工程的官吏、工匠,尤其是负责工械采买、验收之人,这批特异工械的来源,是关键所在。”

  “正该如此。”崔台符点头。

  回到濮阳城后,两人立即开始着手调查这批形制怪异工械的来源。

  他们首先传唤了州衙里去年在澶州境内负责六塔河工程工械采买的官吏。

  这些官吏被带到州衙偏厅挨个单独问话时,个个面露惶恐之色。

  毕竟,六塔河案牵涉太大,去年已经被判了一大批了,现在整个澶州,没有不害怕卷入其中的......对于他们这些小人物来说,真就是粉身碎骨的事情。

  而当陆北顾出示那些锈蚀的锸头和畚箕残件,询问其来源时,这些人虽然都是被单独问话的,但反应却很一致,全都是仔细辨认后摇头。

  “回禀陆御史。”

  一名头发花白的老吏战战兢兢地回答:“去岁工程浩大,工械来源繁杂,但这等形制的锸具......我确实未曾见过,采买记录上也未有记载。”

  “会不会是某些工匠私自打造出了这批不合规的工械,而验收的时候却没有仔细查验?”旁边的崔台符面色严肃地追问道。

  “或许、或许是某些小作坊私下承接了部分活计,但按规矩,所有工械入库前都需验收啊!这等怪异形制,若当时发现,断不会允许使用的!”

  陆北顾注意到,所有官吏的困惑都不似作伪。

  这些被传唤的官吏,在他们的询问下,反复核对记忆和有限的文书记录,却都无法解释这批怪异工械的来历。

  接着,两人又开始传唤去年参与六塔河工程的工匠,同样进行单独询问。

  这些工匠常年与各种工具打交道,对器械形制最为熟悉,然而,当他们看到那些锈锸时,同样一脸茫然。

  “陆御史明鉴。”

  一位手上布满老茧的工匠首领肯定地说:“老汉干这行三十多年,河北、京东各路都走过,从未见过这般打造的锸头。这弧度,这卷边......不像是为了好用,倒像是......像是故意做成这样的。”

  “会不会是某种地方特有的铸造方法?”崔台符引导性地提问道。

  工匠首领摇头否认。

  后续的询问也都差不多,几乎所有工匠面对询问都表示,即便有些偏远地区有特殊工艺,也绝无可能批量出现在这等朝廷大工中,且形制如此统一。

  询问持续了整整两日。

  陆北顾与崔台符轮流问话,细致盘查了可能经手工械的各个环节的官吏、工匠乃至负责仓库保管的人员,共计一百二十余人。

  然而,所有人的口供都指向同一个结果。

  ——无人知晓这批怪异工械从何而来,仿佛它们是凭空出现。

  案件的调查,暂时陷入了僵局。

  夜色渐深,澶州州衙提供给他们的临时廨署内,烛火把两人的脸映得通红。

  陆北顾与崔台符对坐案前,面前摊开着一大摞询问记录和几件作为证物的残破工械。

  “所有人都说不知道。”

  崔台符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语气中带着困惑:“采买的不知,验收的未见,使用的工匠亦不识。这批东西,难道真是从天而降?”

  “从天而降也不是没可能。”

  陆北顾喝了口茶提神,然后说道:“有可能是被人故意塞到决口处的。”

  “但是这些工械为何这般破旧呢?如果是故意塞的,这种程度的痕迹,也不可能是最近做的吧?而流言,恰恰是最近才传起来的。”

  陆北顾凝视着跳跃的烛火,沉默片刻,缓缓道:“那就只能说明有人刻意为之,且手段极为高明,布局了很久,现在才发动。”

  崔台符是老刑名了,他看着案上的那些物件,很笃定地下了结论道:“我敢保证,就这种程度的锈蚀,至少得在泥水里泡半年的时间。”

  “至少半年前?也就是六塔河工程失败后,正在重修六塔河两侧堤坝,尤其是重点重修西堤的时候?”陆北顾沉思了起来。

  根据此前查阅的材料,他了解到。

  那时候,六塔河工程的主要负责人李仲昌和李璋都还没有被清算,文彦博和富弼为了自身的利益,努力给他们争取到了一段时间,让他们尽量修复河堤以减少损失戴罪立功。

  而当时李仲昌和李璋也确实是集中了全部的人力、物力,去努力修复六塔河西堤......为啥修西堤不修东堤?那当然是因为辽国使团会从西边过来啊!

  国际观瞻这块,得重视。

  至于东堤这边,则因为冲毁的比西堤严重的多,人力物力也不足,他们知道不可能修得好了,所以只象征性地派人糊弄了一下。

  “——应该去查当时被派到东堤的役夫!”

  崔台符跟陆北顾几乎同时想到了这个事情。

  “是这个思路,但是我在想另一个问题。”

  陆北顾沉思片刻,然后问道:“那你说,究竟是谁要这么做呢?这可必须要有人对工程流程极为熟悉,方能将这批定制的工械不引人注意地送到东岸,然后提前将其‘陷’在里面,而且还不被人察觉,过了半年才发动此事。”

  “会是李仲昌吗?”

  崔台符问道:“他当时虽然待罪,但依旧总领工程,最有能力做到此事。”

  陆北顾摇头道:“李仲昌已因六塔河案彻底失败而被流放,若真是他主使,为何下面无人攀扯?且他若要用此等手段,目的何在?”

  “那是李璋?”

  “他嫌自己脑袋多?”

  “你的意思是?”

  崔台符似乎猜到了什么。

  陆北顾道:“我更倾向于,是另有其人,利用了工程的混乱和李仲昌的疏于监管,暗中做了手脚。”

  “那会是谁?目的又是什么?”

  崔台符没敢说话,只是跟着这个思路思考了下去,但很快,他就变得噤若寒蝉。

  “你猜到了。幕后之人的目的,或许不只是散播流言那么简单。”

  陆北顾的目光变得深邃,看着崔台符说道:“这批工械的出现,坐实了‘形似明器’之说,使得虚无的流言有了‘物证’,加剧了民间的恐慌和朝廷的猜疑。这更像是一石二鸟之计,既打击了力主工程的文、富二相,又为日后攻讦埋下了伏笔,至于幕后之人......”

  他顿了顿,没有再说下去,但眼神中已透出凛然之意。

  能在如此重大的工程中动手脚而不留痕迹,其能量和心思,绝非寻常官员。

  而这桩案件的调查虽暂时有了突破口,但对于他来说,水面下的暗流,却愈发显得汹涌莫测。

  “明日,我们就开始查当初是哪些官吏、工匠负责东岸堤坝的修复。”

  陆北顾沉声道:“即便是再高明的手段,也总会留下蛛丝马迹。此外,需扩大查访范围,广泛询问去年在东堤附近劳作过的役夫,看是否有人曾留意到不寻常的细节。”

  崔台符点头,然后说道:“这么说的话,我倒是有个想法。”

  “且说。”

  崔台符毫不犹豫地说道:“光靠明面上去询问不行,我们毕竟没有用刑的权力,所以我觉得这种事情,还是得明察暗访......你在明,我去暗。”

  陆北顾想了想,同意了崔台符的提议。

  官面上的手段虽然强硬,但因为他们无法用刑,所以被传唤的人,总是会下意识地想要隐瞒一些信息,并且知道他们对其无可奈何。

  两人商议已定,便分头行动。

  陆北顾以正使身份,在澶州州衙继续公开调阅文书,传唤相关人员,询问六塔河工程东堤修复的官吏名录、役夫征调记录,摆出按部就班循例查证的姿态。

  而崔台符则换上便服,亲自深入市井,寻访那些曾被征召去修复东堤的役夫。

  几日过后。

  陆北顾这边的调查进展极为不顺,如果说六塔河工程本身还有大量资料可以查阅,那么六塔河决口后的修复工程,则几乎没有多少资料可查。

  因为六塔河决口后组织修复工程的时候人心惶惶,管理可谓是混乱不堪,很多事情根本就没留下书面材料,亦或因官吏更迭而遗失,甚至是被害怕承担责任的官吏所刻意销毁。

  而当时被派往六塔河修复堤坝的役夫,来源更是复杂,可以说全河北的都有,本地征发的役夫确实有,但绝大多数,都是从其他地方紧急调来的支援人手。

  现在,这些人都因工程结束遣散而回到原籍,短时间内肯定是找不到人,至于留下的相关役夫征调记录更是语焉不详。

  而那些经历了大灾后又被临时组织起来干活的澶州本地役夫也没心思干,干活的时候都是胡乱干,所以对于东堤的修复具体是谁负责、用了什么工具、发生了什么异常,大多都记不清了,或者干脆避而不谈。

  澶州本地的官吏,又因六塔河案牵连,被抓走、流放者甚众,剩下的也是人人自危,哪怕知道些什么,但晓得陆北顾又不能用刑,所以对这种自己不必说清楚的往事讳莫如深,生怕一言不慎再惹祸端。

  陆北顾连日在州衙盘问,所得有限,只大致厘清了东堤修复工程是由一个临时拼凑的班子负责,领头的是个因原上司被革职而临时顶上的小官,此人也在工程结束后不久被判罪流放了......如果要找,恐怕得去琼州找人了。

  而就大宋罪犯的流放死亡率来看,这人现在是否还活着,都难说。

  线索似乎就此中断。

  然而,崔台符的暗访却取得了意想不到的突破。

  他亲自去濮阳的码头上扛大包了。

  崔台符专挑那些看起来老实巴交,因家境贫寒仍需在附近做工的前役夫攀谈,交谈时也并不直接询问东堤和工械之事,而是先从去年的苦况、如今的生计聊起,慢慢拉近距离,再不经意间提及当时干活的一些细节。

  在与几名前役夫闲聊时,他得到了一个关键消息。

  随后,他赶紧来禀报给陆北顾。

  “咕咚咕咚......”

  崔台符猛地灌了一大碗茶水。

  他此时穿着一身码头力夫打扮,因为本来肤色就有些偏黑,而这几天晒得更黑了,陆北顾差点都没认出来他。

  “有消息了!我听说,当时负责东堤修复的人不多,主要是从大名府和博州这两个临近的州府紧急征调来的,虽然书面记录应该都没保存下来,但是肯定错不了。”

  “辛苦了。”

  陆北顾给他又拿了些吃的,看崔台符狼吞虎咽地吃着,开始思考。

  “大名府,博州。”

  陆北顾沉吟片刻,道:“线索指向了这两个地方,那批形制怪异的工械,很可能就是通过这两个地方来的役夫携带并混入了东堤的工程之中。”

  崔台符噎到了,他咳嗽着道:“陆御史,此事牵涉渐深,若继续追查下去......”

  “有什么责任,我是正使,我来承担。”

  陆北顾目光坚定,打断了他:“我们既然奉旨查案,自当力求水落石出,无论牵涉到谁,都要查清真相......崔详议,你此番暗访之功不小,我打算现在整理一下现有线索,写份文书,将赵村沿革已明、工械形制特异且有线索指向大名府、博州等情况,先行回禀,并请求准予我等前往大名府和博州继续深查。”

  “成,那我与你一起署名。”

  崔台符见陆北顾决心已定,心里也热切了起来。

  这种事情,既然已经被卷了进来,自己又卖了这么大的力气,这时候便没有退缩的道理了。

  搏一搏,升官发财就在眼前。

  当日,陆北顾便派人骑马走官道,将文书紧急发回开封。

  同时,他并未坐等回复,而是与崔台符一边继续在澶州继续搜集证据,梳理证词,一边开始着手准备前往大名府和博州调查的事宜。 《大宋文豪》-西湖遇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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