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昌言果然亲自陪同陆北顾与崔台符一起前往档案库。
“陆御史,崔详议,这边请。”
“有劳施知州。”
陆北顾颔首致意,与崔台符交换了一个眼神......施昌言的亲自陪同,既是表示配合,但也未尝没有监督之意。
施昌言引着二人穿过几进院落,沿途遇到的胥吏见到他们皆垂首避让。
最终,他们来到一座独立的青砖建筑前,门楣上悬着“架阁库”三字匾额。
他示意守门的库吏打开沉重的铁锁,解释道:“澶州近百年之户籍、田亩、税赋,皆存于此,其中就包括村落沿革记载......另外,去岁六塔河工程涉及澶州的相关文书,包括勘验图册、工料清单、役夫名籍,亦在此库中。”
库门开启,一股混合着陈旧纸张和淡淡防蛀药草的气息扑面而来。
三人步入库内。
里面的空间高大幽深,无数卷宗、册籍分门别类,很是井然有序,此时上午的光线透过高窗,在排列整齐的木质架阁间投下了斑驳的光影。
“陆御史,崔详议,可需本官唤来户曹、工曹的吏员协助检阅?”施昌言问道。
“暂且不必。”陆北顾婉拒,“我等需先览其大略,若有不明之处,再行请教不迟。”
他们需要先独立评估这些原始档案的可靠性,避免过早受到外界的引导或干扰。
“也好,那本官便在值房等候,二位若有需要,随时差人通传。”
施昌言识趣地留下空间,拱手离去。
他走出档案库的门时,对着库吏使了个眼色。
此时,库房内只剩下陆北顾、崔台符以及澶州这边的库吏。
两人开始寻找资料。
他们先开始找那些关于濮阳县舆地、户籍、村落沿革相关的档案,同时让库吏帮忙搬来了四张长案拼在一起,然后将找到的所有相关档案都集中放置。
这些材料卷帙浩繁,两人一份一份地往上摞,慢慢地,看起来堆叠的就如一座小山一般。
所需材料都集中放置好了之后,陆北顾负责找赵村相关资料,而崔台符,则去检索户籍、田亩、赋税等材料。
陆北顾小心翼翼地打开其中的几个木匣,这里面放着的是线装的州志副本,分别是在太祖朝、太宗朝、真宗朝以及本朝修订的。
这些来自不同年代的档案,墨迹深浅不一,有些纸张业已泛黄脆弱,显然历经岁月。
用了几个时辰,陆北顾将太祖朝、太宗朝的州志翻完了,里面并不存在“赵村”相关字样,但很快,他就在真宗朝的州志里发现了关于“赵村”的记载。
“赵村,县东北十五里,临六塔河,民七十三户......”
后面是关于田亩、赋税的大致数字,修订年代显示是大中祥符二年。
“大中祥符二年......”
陆北顾沉吟,这意味着赵村这个地名,至少在当今官家出生前就已经存在了。
随后,他继续翻阅。
果然从大中祥符年间开始,赵村的记载开始变得逐渐多了起来。
陆北顾与崔台符交换了一下已知信息,发现从真宗朝后期到天圣年间,赵村的人口规模是逐渐增大的,从不到一百户,增加到了到二百多户,而田亩、户籍、赋税的相关记载,也都逐渐详实,这些是做不了假的。
“如此看来,‘名讳犯忌’之说,即便属实,也非新近之事,乃是历史遗留。”
“是啊,不是近些年出现的就好说。”
陆北顾心中稍定,将这些关键信息记录在随身携带的劄记上。
实际上,有档案作证,仅此一点,便可削弱此事对现任地方官的冲击,也降低了流言的杀伤力。
陆北顾这边查完了,开始帮崔台符查阅澶州方面与六塔河工程相关的档案。
相比于州志、户籍这些,去年刚刚存档的工程档案更为繁杂,包括但不限于最初的议修文书、河道勘测图、预算奏销、物料采购记录、役夫征调名册,以及决口后的紧急处置报告、伤亡统计和善后事宜文档等等。
陆北顾重点翻阅了物料采购记录中的工械部分。
记载显示,工程所用锸、畚等工具,大多由官府拨付标准图样委托作坊统一制造配送,亦有部分由州县就地采买或征用民具。
记录中列出了规格、数量、单价,但并无关于形制的详细描述,更无“形似明器”的任何提及。
所以,这些还需要现场勘查,光靠查资料,看不出什么。
“崔详议,你那边有何发现?”陆北顾抬头问道。
崔台符放下手中一卷厚厚的役夫名册,眉头紧锁:“陆御史,工程账目大体清晰,与中枢那边的材料吻合,但这濮阳县的役夫名册......似乎有些蹊跷。”
“什么蹊跷?”
“去岁征调河工,文书上记载濮阳县应派役夫两千二百人整,但后面附的具结文书和工食钱发放记录,人数却只有两千零五十四人,有一百四十六人的缺口,但并无合理解释。”
六塔河工程,有两个施工方案。
第一个方案是河北转运使周沆提交的,疏通和加固现有的河道,需要柴草一千六百四十五万束,人工十三万人,耗时五年。
第二个方案是李仲昌提交的,堵商胡口把黄河分流到六塔河,需要柴草三百万束,人工一万人,耗时一年。
陆北顾心中一动,接过名册细看。
朝廷选择执行第二个方案,而濮阳县作为澶州州治所在,理应出人最多,出了五分之一将近四分之一的人手,这个征调人数是没问题的。
但征调文书与实际执行记录之间果然存在明显矛盾。
崔台符在他旁边蹙眉道:“这些‘消失’的役夫,是找不到人所以根本没有被征调?还是被征调后逃亡未能到工?或是到工后发生了其他变故?这背后是否涉及吃空饷、虚报役额,或是其他隐情?”
“将此疑点详细记录。”
陆北顾低声道:“这或许与工程管理混乱有关,但也可能是个值得深挖的线索。”
时间在故纸堆中悄然流逝,窗外日影渐斜。
直到夕阳西下,两人才将这些相关内容全部浏览完毕。
确定没有遗漏之后,陆北顾揉了揉酸涩的眼睛,对崔台符道:“档案所见,赵村沿革清晰,非新立村落,工械采购记录规范,未见异常形制描述,唯役夫名册存疑......不过这些终究只是档案里记的东西,接下来,该去实地看看了。”
崔台符点头赞同:“没错,档案终究是死的,民间口耳相传的‘流言’,还需到现场勘察、访询乡民,方能窥其真相。”
两人整理好笔记,命胥吏将档案归位,锁好库门,然后一同前往施昌言的值房。
陆北顾告知了对方大概的查阅结果,并提出明日前往赵村旧址及六塔河决口处实地勘察的打算。
施昌言听闻档案查阅未发现重大违规,只是役夫人数有些出入,神色稍松......即便有问题,那也都是前任知州李璋的责任,跟他毫无关系。
“役夫人数出入,我倒是不知晓,待我问问下面的人,再来告知二位。”
陆北顾又问道:“另外,州衙此前可曾对此村名有过疑虑?或听闻过相关流言?”
施昌言苦笑一声,道:“陆御史,去岁之前,从未有人将村名与御名相联系。至于民间各式各样的流言,亦是决口之后我来上任才偶有听闻......遭逢大灾,出现许多流言这是免不了的事情,我只当是灾民悲痛之余的愤激之语,并未深究,亦觉此等无稽之谈,上报朝廷恐徒增烦扰,故未载入公文。”
施昌言的措辞很小心,既承认了流言存在,又撇清了身为地方官的责任。
“多谢,我明白了。”
翌日,天刚蒙蒙亮,澶州州衙前便已备好了车马。
知州施昌言亲自相送,对陆北顾与崔台符拱手道:“陆御史,崔详议,今日勘察,本官已派州判官并数名熟悉本地情形的胥吏随行,另调一队衙役护卫。赵村旧址荒僻,决口处地形复杂,万事务必小心。”
“有劳施知州安排周全。”陆北顾与崔台符还礼道。
一行人马遂即启程,出了濮阳城北门,折向东北方向行去。
昨夜一场春雨初歇,官道尚且泥泞,车辙碾过,留下深深印记,越靠近六塔河方向,去岁洪灾肆虐的痕迹便愈发触目惊心。
道旁时而可见倾颓的屋架半埋在淤泥中,枯死的树木枝杈歪斜,大片土地板结荒芜,仅有稀稀拉拉的野草在春风中瑟缩着。
坐船过了六塔河,来到东岸,空气中顿时弥漫起了河水特有的腥气与腐败物混合的味道,令人胸臆发闷。
渡船不大,故而马车都被留在了西岸,他们都只能骑乘马骡驴等,亦或步行。
在东岸广袤的田野上,他们见不到任何人。
唯一见到的一个人,是个逃荒的灾民,正挎着破旧包袱,神情麻木地向南蹒跚而行,见到官差队伍便远远避开。
陆北顾能看到,他的目光中交织着畏惧,以及......怨愤。
引路的澶州判官姓李,指着沿途景象,语气沉痛地向陆北顾等人介绍:“陆御史请看,这一带原是濮阳县的膏腴之地,村落相连,鸡犬相闻。去岁河水自六塔河破堤而出,犹如天河倒泻,顷刻间便是一片汪洋。水退之后,良田尽成沙碛,屋舍十不存一,哪怕官府不允,民众亦皆逃荒而走。”
陆北顾默默听着,目光扫过这片饱受创伤的土地。
在烂泥路上约莫行了小半个时辰,前方出现一片废墟,李判官指着前方道:“陆御史,崔详议,此处便是赵村旧址了。”
一行人进了赵村之后,陆北顾细细观察。
只见赵村荒草丛生,高低起伏间,隐约可见残存的墙基、散落的碎砖烂瓦,以及一些被干硬泥浆包裹、早已腐朽的家具残骸。
显然,房屋被冲毁的极为严重。
但却有一棵巨大的老槐树歪斜地立在废墟中央,并未被冲倒,树的半边树干已然枯死,另半边却倔强地抽出几缕新绿。
“这树......有年头了啊。”
陆北顾的目光又向水井看去,水井就挖在树前不远处。
水井挖在这里很合理,河北夏天很热,有荫凉,夏天水就凉些,水分被蒸走的也少些。
与此同时,崔台符开始带人动手挖老槐树树根位置,那里是被硬结的淤泥所掩埋的地方。
不多时,他们就清理干净了。
“陆御史,看这里。”崔台符没擦手,指着树根道。
陆北顾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看到树根部分,有几个往里凹的痕迹。
“六塔河溃堤的洪水没把树冲倒,而这里的痕迹,明显是有人常年累月背靠着树乘凉才能留下的......这么深,最少得两代人的工夫。”
随后,他们又看了水井,水井满是青苔,砖也很旧了,可惜的是砖都是普通青砖,因为不是官窑烧的,所以没有任何刻字留痕,对于生产年份便无从知晓。
在仔细检查了赵村废墟中心遗留下来的生活痕迹后,崔台符总结道:“赵村确有四五十年以上历史,绝非新立。”
这里的所见所闻,无不印证了昨日在架阁库中所看资料的真实性。
陆北顾颔首,对随行胥吏吩咐道:“你们再散开仔细查看,留意有无特殊之处,或与寻常村落不同的事物......尤其注意搜寻可能残存的、形制特异的器物。”
虽然流言里关于赵村,只说了名讳上面的问题,并没有提及有什么器物犯忌讳,但出于谨慎,还是仔细查找为好。
胥吏应诺散开,在废墟间小心翼翼地搜寻起来。
他们试图从中找出蛛丝马迹,但所见无非是寻常河北村落模样,并无异状。
见实在是找不出什么线索来,在将所见所闻用文字记录,并简略绘画之后,陆北顾准备离开这里继续进行调查。
陆北顾问道:“去岁决口处距此还有多远?”
“就在数里外。”李判官指向远处。
“去那边看看。”
众人沿着一条路况非常烂的乡间小路,向决口处行进......越靠近,地势越低洼,淤泥也越深,行进愈发艰难。
到了后面,已经不能骑马了,所有人都得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烂泥地里前行。
空气中那股水腥混合腐臭的气味也更加浓重,令人只能用衣袖遮掩口鼻方能勉强呼吸。
终于,一片狼藉的决口景象呈现在眼前。
曾经绵长的堤坝如今只剩下一段段残骸,如同巨兽被撕裂的骨骼,狰狞地裸露着。
最显眼的决口处宽达数十丈,浑浊的黄水至今仍在缓缓流淌。
放眼望去,决口以下的大片区域仍是一片泽国,水洼密布,芦苇丛生,偶尔可见淹没在水中的屋顶。
“就是这里了。”李判官语气沉重,“去岁河水便是由此处冲破六塔河堤防,奔腾而下。”
陆北顾站在残堤之上,望着这疮痍满目的景象。
即便早已从文书上知晓惨状,亲临其境所带来的冲击仍远非文字所能及。
他可以想见,当日洪水滔天、吞噬一切的恐怖场景。
那些关于“怨气冲天”、“惊动地脉”的流言,在这样的灾难现场,似乎也找到了一丝孳生的土壤。
崔台符则更专注于细节,他对随行的胥吏道:“在附近搜寻,看能否找到当时遗留下的施工器具,如锸、畚等物,留意其形制。”
胥吏们再次散开,在泥泞中艰难搜寻。
陆北顾则与崔台符、李判官一同,沿着残堤步行勘察,不时询问李判官一些当时决口的具体情形。
就在这时,一名胥吏在远处喊道:“这边有发现!”
陆北顾与崔台符精神一振,立刻循声赶去。
只见那名胥吏从一片淤泥中吃力地拖拽出一件东西,用水冲洗后,依稀可见是一把残破的铁锸,木柄早已不见踪影,只剩锈迹斑斑的锸头。
崔台符接过,仔细端详。
这锸头形制确实怪异,与正常锸头的“凹”型不同,从正面看,竟是真有些......形似明器。 《大宋文豪》-西湖遇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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