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出使,他算的上是收获圆满,但是此刻的老头,步履蹒跚,檐廊上的镶嵌的各色宝石,映照着老泽根脸上难以掩饰的倦容。
溪月联邦的高层政治格局,素来有“双头龙”的说法。
也就是联邦议政会和世袭君王两头大,保皇派和议会派分庭抗礼。
当然,保皇派之中,也分软、常、硬;议会派之中,也分左、中、右!
老泽根正是议会派中间派的领袖之一,凭借其老道的经验和相对温和的立场,与各方势力都维持着还算不错的关系。
此次,他身负重托,远赴瀚海领,经过一连串艰苦卓绝的谈判,顺利完成了交涉任务,不仅成功签订了一份阶段性停战协议,更是兵不血刃地收回了清泽城。
消息传回,议会派的成员们自然是一片欢腾。
“泽根长老!北风军团数万精锐久攻不下的坚城,竟在您老的口舌之间收复!这可真是,一舌能当十万兵啊!”
一位穿着华丽锦袍的议员满面红光地高声恭维,引得周围一片附和。
“要我说,还是泽根长老准备工作做得好,做得足!我早就说过,那瀚海领主年轻识浅,假仁假义,必然最好面子。只要把面子给足了,有什么不好谈的?”
“对啊,论起跑关系、走路子,那我溪月联邦可从来不输于人!”
“是极是极!”又一个声音兴奋地插了进来,“我说个想法,下沙那片废墟,留着也是无用,不如干脆改个名字,叫‘流霜港’,送给瀚海领算了!他们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就算整个挖了去也随他!这回可让他们顺心了吧!”
在一片沸沸扬扬的恭维和讨论声中,泽根长老脸色铁青,一言不发,来到了议政会中央的主桌上,抓起台面上的魔法锤,用尽全身力气,重重一锤敲在了桌面一角的“默钟”上。
“铛——!”
柔和的魔法光辉如同水波般荡漾开来,一声清亮、悠扬的响声,瞬间压过了所有的喧嚣,在整个大厅中来回激荡。
你们统统闭嘴!
老头子要发飙了!
随着全场转入鸦雀无声的状态,泽根长老把微微颤抖的手撑在桌子上,对着满堂的成员,发出了归来后的第一声咆哮。
“你们都是猪吗?把精灵的俘虏折磨成那样,为什么还要把人放回去?”
老头子削瘦的胸膛急促的起伏,因为过于激动,声音有些断断续续。
“就说在战场上杀了,伤重死了,疫病没了,甚至私下跑了,怎么说不行?”
“你们怎么敢?怎么敢那样把人放回去?!!”
“我一日三传书,告诉你们小心小心,切莫让别人抓住把柄!”
“我反复叮嘱,瀚海领主麾下,连奴隶都不受损毁身体的肉刑,你们说他是假慈悲也好,真善心也罢,现在是我们求着人家,哪怕装,你们也得给我装个样子出来!”
“可你们在干什么?”
“干什么啊!”
老头最后的问话已经有些破音了,带着几分歇斯底里的绝望。
按照规矩,议政会的“默钟”,敲了,就得给对方一个说话的时间,当然,若是你说不出什么让大家觉得你有理由敲钟的话来,以后肯定是不会再有敲钟的机会了。
一锤敲下,“默钟”上面的魔法光球会循环一周,大约是十二息的时间,此刻,光球恰好走完一周,柔和的光芒黯淡下去。
几乎就在光芒熄灭的瞬间,一个高大魁梧的身影站了出来。
他身着近卫军军团长的精致军礼服,肩章上的金色流苏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倨傲。
当今溪月皇帝格哈德·海森的亲弟弟,皇室近卫军首领,克洛蒂·海森亲王,保皇派中最为死硬的核心人物之一。
用这帮家伙的话说,皇帝陛下英明睿智,恩泽四野,哪里需要议政会在那里指手画脚,说三道四,你们这些老家伙回家抱抱孙子不好吗?
他出面,自然不会有什么好话。
“那瀚海领主,管的也未免太宽了一些!”
克洛蒂亲王嘴角扯出一抹冷笑,“战场上生死搏杀,哪有什么仁慈可言?能留下他们一条性命,已经是诺大的恩典了!难道我们还要像伺候老爷一样伺候他们不成?”
在场的保皇派军官发出了一阵低沉的哄笑。
老泽根双目喷火,手都气的有些微微发抖。
这段时间以来,他殚精竭虑,曲意逢迎,甚至不惜自降身份,与那些平素看不上的小官僚,巡逻兵交谈,只为摸清那位年轻领主的脾性,最后到底是谈出了一个不错的局面:
对于溪月来说,上一次战争因为是遭遇突袭,初期吃的亏太大,白石城顷刻丢失,清泽城一战而下,都是联邦腐朽格局,反应迟缓的表现。
但只要联邦正式动员起来,凭借高城大邑和兵力优势,和精灵打个五五开还是没啥问题的,再说了,缓过了这一阵,到时候说不定就能请来人族国家的外援。
时间拖得越久,对人族就越有利。
但是现在,一场俘虏交接,引发了一场巨大的风波,几乎毁掉了老头的全部努力!
“恩典?好一个恩典!”
泽根长老死死盯着克洛蒂,“那精灵可是要大大‘感谢’你们的恩典了!”
“那位瀚海领主已经发下话来,这事太过残忍,他不能坐视,要么交出罪魁祸首,给精灵一个明确的交代,要么,从此以后,他再不会接待我溪月的使者!”
泽根长老一双怒目就这么直勾勾的盯着克洛蒂,说出了这个让众人一时错愕不已的大变故。
克洛蒂·海森的脸色也一下子沉了下来。
这瀚海领主,这么莫名其妙的吗?
这已经不是一般的“圣母心”了,这是个神经病啊!
繁星大陆可没有什么战俘保护公约,对于战场俘虏的规矩从来只有一条,不得折辱贵族!
精灵可从来不在人族的勋贵体系之内!
旁边的下属见自家主将沉默不语,硬着头皮上前一步,试图解释:“泽根大人,请您息怒……这俘虏释放,并非是无偿的……”
“精灵那边,为每个存活下来的战士,额外支付了一笔……一笔赎金。”
“这可是一笔大钱!陛下许了各军团赎金自取,所以……”
听到这里,泽根长老只觉得一股无力感瞬间席卷全身,他哪里还能不明白,这又是联邦的体制闹出来的事儿。
本来双方交换俘虏,是没有什么赎金掺杂其中的,但是正如泽根所言,精灵那边担心溪月手黑,在交换前把自家战士都弄死,所以额外提出,愿意为每名存活下来的战士,再支付一笔不菲的赎金。
反正精灵那边缴获了大量的溪月货币,钱不是什么大问题,他们只想尽可能多保下一些族人。
而为了拿到这笔钱,北风军团把那些已经折磨的奄奄一息的精灵,都当做活口交了出去。
放到外人的视角上,可能不太能理解,溪月为了交好瀚海领,那么多钱都花出去了,为什么还会在乎这一点赎人的钱财?
但泽根长老自己心知肚明,溪月大手大脚花出去的,那是国帑,而收进来的,则是军队的私财。
正是因为溪月联邦这种二元君主制的相互制衡,国库里的钱不能成为某一方的私用,索性谁花起来都不心疼,若是额外还能为本方多争取一点利益,哪怕是国家花一万私人得一百,那也是趋之如鹜。
老泽根说的,把那些摧残过甚的精灵瞒下来,索性就处置了才是正解,其他满朝文武何尝不知道!但是,关联着“北风”军团的利益,没人能、也没人愿意去左右林德军团长和他那帮骄兵悍将的决定。
瀚海领主会不会生气,其实并不重要,就算知道他会生气,这笔钱,“北风”军团也要收!
大不了再像之前一样,从国库中拿些钱去安抚一下那位“假模假样”的领主不就好了。
泽根长老无力的坐在椅子上,双目失神的听着议政会成员和保皇派骨干之间的大辩论。
交出罪魁祸首?不可能,那可是“北风”军团自军团长以下的一票高官,是保皇派中央军的骨干。
保皇派本身就对“屈膝事贼”这种事意见很大,谁敢拿他们去平息敌人的怒火?
泽根能够清晰的听到某个皇室子弟的高喊:“国贼,你们这都是一群国贼!”
至于再找背锅侠,替罪羊?这回怕是真的行不通了!
事情清楚,脉络清晰,就是北风军团干的,而且,放回去的是活口,不止一个精灵身上的伤残,是军团长和多位高级军团亲自下的手,那些被释放的精灵,本身就是活生生的证据,真凶是瞒不住的!
所以,尽管大家讨论的热火朝天,计谋百出,但是泽根知道,这事情的结局几乎已经确定下来了。
他做了最后一次尝试。
“交出几个高级军官,再拿些‘北风’的士兵来,我再去沟通一下。”
“锆石前事,历历在目!至少,不应该让瀚海就此倒向精灵一方!”
不过,这时候,已经没人听他的了,暂时没资格再敲“默钟”的他,哪怕再大声疾呼,也只能在保皇派鄙弃的眼神中,黯然退场。
老头走出去的时候,脊背佝偻得厉害,仿佛瞬间老了十好几岁。
当天晚上,泽根邀集了十几个议会中相熟的部落长老,在自己家中小聚。
一见面,熟悉的长老趁着泽根还没说话,就先一步堵上了他的嘴:“泽根老哥,不是我们不帮你!”
“这是没法帮的事情,今天但凡帮你说过一句好话的,可都被他们叫做了国贼,叛徒,溪月之耻辱。这项大帽子,谁戴得起?”
“对啊,拿贵族出去抗罪,这未免太荒诞了!”
泽根何尝不知道呢,他提出的这个意见,不但是对立面会反对,就连自己的盟友也不会同意。
贵族的罪不是罪,能交出扛事的人的就行,这是溪月皇室和高层长久以来形成的默契。
大家都是这个体系的受益者,绝不可能允许泽根就这么轻易地打破它,哪怕是为了挽救联邦。在某些人看来,联邦的危机或许可以渡过,但贵族特权的壁垒一旦打开缺口,才是真正的万劫不复。
老泽根摇头,他已经想通了,这回他不是为说这个事来的。
“各位长老,且先坐下,听我说几句心里话!”
接下来,老泽根小口小口的饮着酒,慢慢说着自己此行的见闻,没有城墙的城市,被牢牢按住的沙海,礼貌的七眼神庙神官,恭敬的精灵高阶战士,一大批一大批老实的像人族奴隶一样的兽人奴隶,还有那座美轮美奂,半陆半海的娜迦水晶宫……一位性子急躁,来自边境地区的溪月部落长老听着这些如同幻梦般的描述,忍不住嗤笑一声,语带讥讽地打断了泽根:“听起来,泽根长老,您这趟过去,不是去谈判,倒像是去朝圣!”
“这是被人家给彻底吓服了啊!把那个什么瀚海领吹得跟地上神国似的!”
老泽根没接他的话,甚至没有去看那位长老,只是自顾自的往下说,说到了那位瀚海领主。
“年轻得很,如果不是去之前仔细了解过他的事儿,我肯定会把他当做一个仰仗家族余荫的二代领主,可实际上呢,那是正儿八经的开拓领主,从不毛之地上建起了一个北方大领!”
“为人也和善的很,遇到路边的小民都要打招呼,他的规矩是不许下跪,所以瀚海的那些人见了他都是行‘小礼’,但是那股子尊敬,比起咱们的‘大礼’还要……”
“你又胡说!”这话顿时引起了众多长老的哄笑:“不跪?怎么可能,下面那些贱皮子,见了老爷自动就跪了下去,跪的晚了都要抽自己半天,你编谎话也编的像一点……”
老泽根看着这些在旧秩序里沉浸了太久,思维早已僵化的同僚,心中最后一点解释的欲望也熄了。他今夜的邀约,不是为了辩论瀚海领的制度是否先进,也不是为了说服他们相信一个“不跪”的世界。
他是想救人的,或者说,是想在可能的大变故之前,发出最后一声警告。
“信不信随你们吧!”
“我亲眼见过那位领主,近距离地观察过他,和他深入交谈过!比在座的各位,比联邦里绝大多数人,都更了解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这次这件事,我花了好长时间,想来想去,几乎可以肯定,我们是被精灵做了一个局。”
“精灵不知道‘北风’会凌虐他们的俘虏吗?怎么可能?从几百年前开始,不管是半精灵还是精灵,在人类诸国备受欺辱,佣金都比别人低一等。”
“若是犯了事,什么挖眼刺耳割舌断肢,都只能算是寻常刑罚,这回战场之上生死厮杀,难道指望咱们溪月的那些大兵会发善心?”
这话说的众人纷纷点头。
人族国家对精灵的歧视,是一种系统性歧视,这就是蓝星上普遍存在的肤色和种族歧视一样,虽生活在一个天空下,但隔阂无处不在。
“所以,精灵为什么要出这么高的价钱,要保住这些精灵的命,让这些残废活着回去?”
老头缓缓放下酒杯,吐出一口郁积之气。
“这就是给那位领主看的啊!”
“他们太了解那位领主的性情了!知道那位领主的心理界限!”
“窝在森林里面几百年长生种,真以为这么些日子都是在啃树皮,睡大觉么?”
一个年纪在五十岁上下,算是议会中的少壮派赫然站了起来:“泽根长老,那,还不赶紧把这消息告诉那位领主?”
老泽根无奈的摇摇头:“告诉了又如何,干出这种事来的,不是溪月的兵吗?”
“我说的这事,别说没证据了,就是有证据,在那位领主眼中,错也在溪月,不在精灵!”
“可惜了我溪月大好的局面啊!”
泽根是真的觉得可惜。
对瀚海领了解得越深,他就越有一种强烈的、几乎是捶胸顿足的感觉——溪月联邦对于这位领主的情分,简直算得上是天胡开局。
逃难而来时,陈默认识和雇佣的佣兵是溪月的,职业资格是在佣兵的行会注册的,基础学习和晋阶是在溪月的法师塔进行的,最尊敬的老师是溪月本邦的人,乃至于瀚海目前的领治军头林恩和情报头子林忠,也都是溪月的根底。
老泽根稍微盘点一下就知道,这种由时间、渊源和人情编织成的交情网络,比起云雾领那帮国破家亡的遗民不相上下。
看看云雾领那帮人如今在瀚海领得到的是什么待遇?那是削尖了脑袋要绑定这门亲戚!
老泽根甚至隐约有种猜测,正是自己这一趟出行,瀚海领主对溪月表现出了了一些友善,让精灵那群家伙坐不住了,才搞出了这种恶毒的离间计。
老泽根看的到,但解不了。
他只是一个联邦的议政会议员,不是皇帝,甚至就算是皇帝,也未必能解的了。
贵族不受刑,可是联邦的根基,在没有流足够的血,死足够的人之前,这事都改变不了。
所以,他心灰意冷了!
“诸位!”
“几个月后,战端必然重启,届时溪月能撑多久,呵呵……”
他发出了一声意义不明的、低沉的笑声,“老头子我说句可能算是大逆不道的胡话,你们也就当是胡话听听罢了。在我看来,这议政会啊,就是一艘行将倾覆的大船,我呆不下去了!”
“往复奔波,心力交瘁,不堪重负!我明日就会辞了这议员的身份,回部族养病去了。”
“感念诸位昔日的照顾,今日言尽于此,祝各位长老前程似锦,子孙万代吧!”
夜风掠过静谧的小院,带来了初春时节远远近近的虫鸣,有几分悦耳,又带着几分凄凉。
那是刚刚从天寒地冻中醒来,茫然四顾,找不到同行者,深入骨髓的凄凉。 《亡灵法师,召唤055什么鬼?》-卧雪观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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