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是个阆中本地仔,出身又普通,没人说亲的。
这一呼唤,引他血都似乎滚烫起来了,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哪儿经受得住这样的诱惑,下意识往那边走去,越是靠近,那美人儿笑得越是温暖灿烂,声音也越柔美。
就如是个蜜糖似的。
袁语风迷迷糊糊,心里面只是觉得,越靠近一步,能让那少女笑得再好看些,就是死了也值得了。
可就在靠近过去,几乎要闻到了那一股甜蜜味道的时候,忽然一股巨大力量,狠狠‘撞击’在了他的后腰腰侧上,那力量好大,将袁语风一下撞飞出去了好几步,后背狠狠撞在了一棵树上,那树叶哗哗作响,露水噼里啪啦打在脸上。
袁语风才生出恼火,却又奇怪那背后怎么不如何痛?
正疑惑的时候,那边儿娇媚少女忽然发出一阵阵嘶喊声,再然后就是刀剑碰撞的声音,哗啦,一个血淋淋的脑袋落在地上,翻滚而来,一股血腥气砸开,从鼻子里一股脑钻进脑子。
袁语风看到那娇媚少女死不瞑目,先是害怕,然后就是愤怒,他作为大唐的州兵看着有人杀人,那种怒火压下来了恐惧,握住腰刀,可下一刻,一只手掌就按住腰刀将他压下。
低沉疲惫的怒喝响起,道:“你在做什么!”
“冷静点,仔细看看,那是什么!”
这一声怒喝,让袁语风清醒过来,他恍惚了下,看到眼前拎着自己的,是个粗狂的男人,而视线下意识偏移,落在了地上,看到了那个娇媚少女的脑袋。
是,脑袋!
袁语风的眼底炸开一层涟漪,慌乱要涌现出来,可他很快地发现了不对,看到了异样的地方,那少女确实是美人儿,但是鬓角,脖子的位置,却密密麻麻分布着棱形的鳞片。
这鳞甲泛着青色,坚硬粗粝,看着犹如龟壳,又如蛇鳞。
袁语风拔起刀,踉踉跄跄奔出去,看到了墙外,倒下的尸体,下半身还是人,但是脖子尤其长,犹如一条巨蛇,有一棵树那么大。
这个时候,袁语风才知道自己是遇到了妖怪。
脸色一下变得更白了,想到刚刚自己如同给梦魇住了一样,迷迷糊糊往过走,如果那时候没有被一下撞开,而是走过去的话,怕是现在没了脑袋的就是自己了。
这样看来,刚刚那男人还是自己的恩人。
袁语风心中升起莫大的侥幸,感激,转身拱手大礼拜下,道:“多谢恩人,要是不是……”他想要拜下去,却被拖起来,这个时候,顺势看去,却是愣住。
眼前是个看着粗犷的男人,约莫四十岁出头,胡子拉碴,一双眼睛都是血丝,肉眼可见的疲惫和挣扎,一身衣裳都有血迹,经历过死战一般,右臂已齐肘而断,左手粗大,背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女。
那少女眉心中剑,鲜血炸开一朵梅花,已经没有了气息。
袁语风道:“你,这是……”
出手的正是从滕王阁离开的王伯泽父女,他这一生,几乎每一步都走在了错误的道路上,作为儿子,作为丈夫,作为战士,作为父亲,都是不称职的。
最后苟活,也不过只是为了自己的女儿而已,可如今,女儿已死,一切的挣扎,不过只是那名为李元婴的往日怨魂的棋子,作为棋子已经是足够可悲,可作为棋子的棋子,那又该怎么样呢?
他知自己双手血腥,一路浑浑噩噩不知道该去哪里。
只是见到那袁语风失魂落魄一般的赴死,王婉儿最后说的那些话,就像是针扎在了他的心脏上,让他下意识做出了反应,下意识出刀。
如今只是缄默,背着自己的女儿,嗓音低沉道:“……那是美人头,也叫飞头蛮,是一种特别的妖怪,这种类型的,会在墙边,只露出一个头去喊人。”
“一旦被梦魇住,过去就会被他吃了,她们会像是蛇一样,从头开始吃,最后只是吐出一些骨头架子来,这个时候,阆中不知道怎么回事,阴气很重,各种潜藏的妖怪,就和老屋子里面角落里那些虫子一样往外面冒。”
“你没有什么本领,还是待在人多的地方吧。”
袁语风点了点头,没有说什么,只是觉得那王伯泽背着的小姑娘眼熟,多看了两眼,却是微微一怔,道:“这不是婉儿吗!?”
王伯泽脚步一顿,转过头去,死死盯着他:“你……”
袁语风看着这小姑娘的身体,他的心中升起了一股巨大的怒火和不甘心:“怎么回事!?婉儿怎么会……”他这段时间一直都被派遣去了和老刘头看守城门。
可是在之前,他可是良家子出身的好汉子。
之所以被冷落去和老刘头坐了冷板凳,便是老刘头骂他的,袁语风看不惯上官欺压百姓,强行娶妻,恼火反抗,差点被扒了衣服。
是刘老头好一阵卑躬屈膝保住他,才熟稔起来。
那所谓上官打算强娶的就是王婉儿,说是娶,不过是去做侍妾玩弄,报复王伯泽,那也是王伯泽回来之后,亲自拿着刀子摘下来的那个脑袋,是引来追兵兵马,逼他走到绝路的源头。
王伯泽知道了事情之后,仰天长叹,只是道:
“……这世上的事情,真的是不讲道理极了。”
他这一句话里,年少青梅竹马,年长参军,报效家国,家破人亡,为人所用,诸多悲苦挣扎不甘,还有最后这般惨烈的情绪,都在其中了,只这一句话,便像是有千百般感情,说出来几乎落泪。
袁语风看着那小姑娘眉心的一点红痕。
出手杀害她的,却也似乎留手,这一剑下来不会受到太多的痛苦就结束了,但是袁语风还是觉得心里面闷闷的,很难受,他想着之前那个很努力活下来的小姑娘,看着这个冷冰冰的尸体,憋闷难受。
他问:“恩人,是谁害了婉儿姑娘的?!”
“我们一定要为婉儿姑娘报仇,讨回公道!”
王伯泽道:“那不是你我能对付的。”
袁语风道:“即便是如此,就不复仇了吗!”
王伯泽怔住,可是,到底是什么害了王婉儿,是那些该死的世家豪族,是出手的那青年人,还是李元婴,还是自己,他最后仰天无言,一双眼睛眨了眨,还是有浑浊泪水落下。
是这个世道,是自己,还是什么?
正因为无言,正因为原因太多了,正因为自己也在其中。
才更痛苦,更煎熬,更折磨。
袁语风虽然不知道个中的具体原因,可是看着王伯泽这般模样,也知道其中的复杂,想要安抚却又说不出话来,最后看着王伯泽浑身的伤口,还有齐肘断裂的右臂。
那右臂断口很粗糙,又似乎是用火焰焦灼血肉来止住了血,之后经历过许多的战斗,伤口都扭曲了,又一次滴落粘稠鲜血,只是看着就知道是如此地痛苦。
可王伯泽却似乎没有察觉到这里的剧痛和折磨。
是已经麻木了。
还是说,心中之痛,远远超过肉体,肉体的痛苦反倒是一种药剂,一种提醒,告诉他,他还活着,这身体还未曾堕落到行尸走肉的地步。
袁语风拉着他的手臂,道:“随我来吧,恩人,我知道一个地方,那里有最厉害的大夫,是药王真人的弟子,你这一身的伤口,得要治一治。”
“婉儿姑娘也需要……整理一下仪容。”
前一句话,是无法说服王伯泽的,可是后面这一句话,却犹如利剑般刺中了一个父亲的心,王伯泽背负着王婉儿,跟着袁语风回到了那古玩店。
沿途,他看到了那些奔走的州兵,那些州兵在裴玄鸟,李镇岳的带领下,将外界的百姓引导汇聚入了这里,王伯泽眸子垂下,看着那到处都有百姓。
这些阆中的人们,经历了多次的乱事,有的抱着自己的孩子,有的蜷缩在一个地方休息,大家都不敢睡觉,那些脸上,都是慌乱,恐惧,带着眼泪,黑眼圈很大。
王伯泽看到有人也抱着自己的女儿,那小姑娘身上的衣裳也都已经污浊了,脸上带着疲惫和害怕,口中唱着歌谣,安慰她的父母。
稚嫩的孩童歌谣声音。
“嘉陵水呀九回肠,”
“绕得古城月如霜。”
“锦屏山上云织缎,”
“华光楼前舟系樯。”
这孩子的声音稚嫩,还能勉强有活力,可她的爷娘父母都已经疲惫,也不顾地上脏不脏,只是坐在那里,双腿搭在旁边,头颅垂下,只是双手还合拢着护着那孩子,不肯松开。
王伯泽缄默着,低头穿过那这些人,只是下意识更加的,将把王婉儿身体绑在自己身上的缎带拉紧了些,他的双眼垂下,步步远去,只是觉得,在百姓中穿行,脚步越来越沉。
就好像背着太重太重的东西了。
可是,那会是婉儿吗?
她瘦瘦小小的,是那样地轻飘飘的,像是一朵花儿,或者蒲公英,就只是这世道晃动的浪潮,掀起来的风,就可以将她吹得不见踪影了……
‘我的父亲,是大唐的校尉……是顶天立地,保家卫国的英雄’
王伯泽的心脏抽痛,他随着袁语风往前走,后面那小孩子唱着阆中的古代歌谣,简单的词句,翻来覆去地轮转着唱着,也有些人用手掌打着节拍,到了最后,有很多人低声应和。
“铜壶煮得三江月,石巷深藏汉时光。”
“劝君莫问蓬莱事……”
“阆苑本就是仙乡。”
到了这最后一句的时候,不知道谁开始的,隐隐有控制不住的哽咽声,王伯泽的脚步顿住,许久再度迈动的时候,就更加沉重了,他踉踉跄跄,似从自己这一生悲剧中穿过了。
他伸出手,握着王婉儿冰凉凉的小手,呢喃。
我到底……
做了些什么啊。
………………
袁语风带着他去找到了玄珠子,玄珠子高负荷地去为人诊治,疗伤,此刻整个人精神都紧绷,当王伯泽将自己齐肘而断的右臂伸过去的时候,玄珠子的眸子一下凌厉起来。
他沉默了下,对袁语风道:“这个人交给我,你先出去吧。”
王伯泽的左手回笼,握住了腰间的佩刀。
他此刻遭遇太多的情绪冲击,整个人的精神绷紧,敏感到了极致,玄珠子却只是平静为他疗伤,清洗伤口,敷好了伤药,道:“……下一次,再自己断臂的时候,不要这样粗糙,纯粹的火焰烤炙伤口,也只是权宜之计,需要重新治疗。”
“被周衍的三尖两刃刀所伤,倒也命大。”
!!!
王伯泽的眸子猛然凌厉,犹如惨虎,被触碰要害,似要暴起杀人。可对上那一双平静的眸子,却沉默了下,道:“道长,不问我是谁吗?”
玄珠子看着他,看着他背后那个像是睡着的小女孩。
这个胆小好色的道士,看着那闭着眼睛的小姑娘,眼底却只有悲悯和心疼,道:
“贫道这里,只有病人。”
袖袍拂过,转身收拾药台,道:“只可惜。”
“小道我不是大贤良师,终究只是救人,救不得世道。”
“救不得人心。”
“这小姑娘,可惜了……早上楼观台,或许有救。”
这一句话,犹如利刃般凿穿心脏,王伯泽放下了刀,看着那不防备的道人药师,行了一礼,踉踉跄跄出去,心中刺痛,眼底悲伤,他想要逃离,却无处可逃,最后抱着自己的女儿,靠着墙边也坐下来,低头无言,也只如众生之一。
生不知,死不知,生死之中,不由己。
周衍和开明赶赴回来,见到袁语风没事,松了口气。
他们卜算出来,袁语风就是袁天罡之后人,连忙回来,金天王则是不甘不信,拼死轰击天宫院封印,周衍知道这玩意儿,以金天王的境界是打不破的。
开明询问,要不要留下个分身,以避免其他势力靠近。
周衍回答:“有牢金在那里,但凡谁敢靠近,都会被判定成要夺他的宝贝,反而更安全了。”
开明一琢磨,好像也确确实实是这样,就没有管。
二人回来,带着袁语风,开明询问袁语风的家传谱系,而周衍看望李知微,少女沉睡着,气息虽然微弱,却稳定住了,让他心中稍安。
清冷的声音从后方传来:“她被你定住了生死,此刻无恙,不过,如果时间太长,没能出去寻到治疗之法的话,还是会慢慢衰败,变成活死人。”
周衍抬眸看过去,见来人穿一身墨色金色混合着的衣衫,眸子清冷,正是这地方的掌柜,自称嬴政之女的嬴阴嫚,周衍也有许多话想要问,比方为何她还活着,为何知道李元婴。
以及,这位跨越千年的大秦公主所等待的,是谁?
嬴阴嫚踱步徐行,闻言淡淡垂眸:
“自是因为我早已和他们有过纠缠。”
周衍对【史】的认识不够,他遥遥看了一眼天宫院的方向,知道牢金还在‘镇守’那里,开明还在询问袁语风的家传,于是还有时间,缓声道:
“愿闻其详。”
“那已经,是千年之前了……”
嬴阴嫚慢慢踱步,她在月色下,也撑着一把伞,手指拈着伞柄转动,轻轻道:“那年我还年幼,父亲正一统天下,大秦威名,震动四方。”
她垂眸,似乎意念也飘回了很遥远的过去。
那时候的大秦天下无敌,那时候的父亲犹如神灵,她是受宠的公主,天真浪漫,只是觉得天下明日,亦如往日,会永远这样过下去。
“而那时候,咸阳城,来了一位——”
“双瞳暗金如龙的,【术士】。” 《真君驾到》-阎Z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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