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保险起见,他化名杨云,身份是苏录请来的经学先生...如今苏家家大业大,请个西席再正常不过。
在这里,王守仁体会到了久违的安静祥和。二郎滩清新的空气,甘甜的河水,还有苏家人无微不至的照顾,让他疲惫的身心得到了极大的恢复。
当然,王守仁也没吃闲饭,每天指点苏录功课。苏录本来以为刚山先生的水平已经够高了,没想到山外有山、人外有人,阳明先生的水平比刚山先生还要高,甚至超过了老翰林——
王守仁见微知著,一眼看透本质的能力,比苏录这个二世为人者都强不少。在他的指点下,苏录无论是治经还是文章的水平,再度进步飞快!
同样的,王阳明也每每惊叹于这个弟子的水平之高,不仅文章写得好,而且见识远超常人。尤其是苏录所创的‘假说演绎法”,王阳明是越琢磨越感觉奥妙无穷,甚至有可能解决一直困扰他多年的难题...
与此同时,北京城。
大明首辅李东阳同样面对一道难题。他坐在桌前,看着眼前的请帖,已经发愁了一整天..
“老爷,不想去就不去。”夫人朱氏实在看不下去了。“你是堂堂首辅,难道说个不就这么难吗?”
“我当然可以说不,但是不去的后果太严重了...”按说权力是男人最好的不老药,当上首辅的李东阳却老了很多。原本潇洒倜傥的李西涯彻底不见了,只剩一个满面愁容、黑眼圈极重的小老头。
“我不信,刘瑾再厉害,他还能怎么着当朝首辅?”朱夫人道。
“他当然不会怎么着我,”李东阳叹气道:“但是我不给他面子,他就一定不会再给我面子。我需要他给面子的地方实在太多了.”
“比如说呢?”朱氏问道。
“刘阁老、谢阁老被其列为奸党之首,刘瑾欲将他二人抄家流放,我得设法保全二老...”李东阳便絮絮叨叨道:
“还有刘大夏、韩文、杨一清他们,被刘瑾捏造罪状下狱,我也得设法营救..”
“哦对了,还有王部堂和庞老兄拜托的,求刘瑾放过王守仁..我若不向刘瑾求情,这些人一个也活不了。”
说着他抬起头,无助地看着朱氏道:“你说我不给刘瑾这个面子能行吗?”
“老爷,你又何苦呢?他们非但不感谢你,还明里暗里的骂你。”朱氏却愤愤道:“去年他们在咱家门上写的那首诗,你难道忘了吗?”
“怎么会忘了呢?”李东阳满嘴苦涩地吟道:
“才名应与斗山齐,伴食中书日已西。
回首湘江春已绿,鹧鸪啼罢子规啼...”“他们骂你是伴食中书,还劝你赶紧辞官回家!”朱夫人也是知书达理的女子,自然知道这首诗的意思鹧鸪啼声像‘行不得也哥哥’,子规啼声像‘不如归去’,两种鸟的哀啼叠加,一是骂李东阳怂,讽他不敢对抗刘瑾;二是骂他该滚蛋。身为首辅却没担当,不如早点辞官,别再占着茅坑不拉屎..
这首诗对李东阳造成的伤害无以复加。他十二岁便以神童天下闻名,得到景泰皇帝召见,御前亲试后入翰林院,后高中黄甲传胪,一路顺风顺水入阁为相,与刘谢二公撑起了整个弘治朝!
过去的几十年,他是何等的风光,何等为天下人敬仰?怎么就一转眼成了士林唾弃的对象,天下人眼里的懦夫呢?
“逞一时之快容易,担天下骂名收拾残局难啊...”李东阳闭上双眼,无比痛苦道:“为什么就没人能理解老夫呢?”
“老爷,反正你做什么他们都不会领情,索性咱们也撂挑子回家得了!”朱氏心疼道:“咱又没得罪刘瑾,他肯定会让你安生致仕的。”
“不行。”李东阳断然摇头道:“我若致仕,焦芳就会接任首辅,他跟刘瑾彻底狼狈为奸,时局将愈发无可救药。所以我无论如何都得把这个位子占住了!”
“哎,看来你是想去的...”朱氏终于听明白了,叹息道:“可是你要是去给刘瑾祝寿,就彻底坐实了所有的骂名,再也不会有人替你辩解了..”
“是啊,进亦忧退亦忧,怎么做都是错。”李东阳深深喟叹一声道:“罢了罢了,知我罪我,其惟春秋。
比起那些随时会丧命的同僚、被厂卫迫害,家破人亡的百姓,我李东阳的名声没那么重要。”
他抬眼望向窗外沉沉夜色,眼底翻涌着无奈,却又透着一丝硬气:
“他们爱骂就骂去吧,反正能从刘瑾手下救人的只有我!”
“老爷..”朱氏红了眼圈还想再劝。
李东阳却拿定主意道:“管不了那么多了!”
~~
正月廿七,是刘瑾六十大寿的日子。
这天,他在东长安街上的外宅‘承运堂’热闹无比,更阔气无比!
未及入夜,府外已被连片的宫灯照得亮如白昼。猩红地毯从大门一直铺到堂前。院子里架着戏台,戏子们在乐师的伴奏下咿咿呀呀从早唱到晚。
厅堂内,巨大的黄花梨圆桌上,铺着大红织锦桌布。桌上的餐具更不含糊,清一水金碗象牙筷、玉杯犀角勺....菜品一道接一道往上端,驼峰炙用的是漠北三岁驼峰;燕窝葵挑的是遲罗上品官燕;连佐餐的小菜都是用辽东人参泡的;那道压轴的“麒麟送子”,竟是用整只熊掌搭配鹿胎,旁边还衬着一圈新鲜的天山雪莲,光这一道菜就价值纹银百两!
反正都是御用库里的贡品,以刘公公今时今日的地位,还不是随便取用?大圆桌旁早就坐满了人,除了京里京外的大太监,还有焦芳、张彩等已经投靠刘瑾的官员,都早早来到府上,奉上贵重的寿礼,一起为刘瑾祝寿。
在座的还有刘瑾他爹刘荣,还有他兄弟刘景祥...其实他们原来都姓谈。
当年刘瑾也叫谈谨,但入宫后按例要认干爹,寻求大太监庇护,便跟着干爹改姓了刘。
刘瑾发迹后,他爹和兄弟全都从陕西老家跑来跟他相认,还主动都跟着他改姓了刘..
“儿啊,菜都要凉了,还不开始?”也穿上了大红蟒袍的刘荣问道。
“爹,还有个客人没来,再等一刹。”刘瑾穿着华贵的锦袍,坐在蟠龙椅上,看着眼前极尽的奢华和谄媚,脸色却不太好。
“都这点儿了,该来的都来了吧?”刘荣道。
“是啊,东篱先生,我看首辅大人是不会来了。”次辅焦芳也道,他是巴不得李东阳不来。这样自己才好取而代之。
“咱们还是开席吧?”八虎的老二马永成也道。
见众人都这么说,刘瑾一阵烦躁,三角眼中凶光进射道:“给脸不要脸...”
他刚要下令开席,却听门口迎宾的侄子刘二汉高声道:“首辅大人前来道贺!”
刘瑾登时转怒为喜,哈哈大笑起身道:“咱就说吧,他老李不是个不识好歹的主!”
他还高兴地亲自到门口迎接李东阳。“哈哈哈,首辅大人驾到,真是蓬荜生辉啊!”
“抱歉东篱公,我在家里为公准备寿礼,耽搁了。”李东阳也满脸笑容,不见一丝抵触情绪,双手奉上一副卷轴道。“薄礼不成敬意,还请刘公笑纳。”
“哎,只要是首辅送的,那就是最宝贵的礼物!”刘瑾赶忙双手接过来,展开一看更是乐开了花,原来是一幅谀词连篇的寿序——
诸如‘盖公之忠,如北辰耿光,照临四海;公之勤,若晨兴夜寐,无敢或遑。
..惟愿公寿比嵩岳,福如沧溟,永翊皇图,以安四海。则不仅公之幸,亦宗社之幸,生民之幸也。’之类的马屁比焦芳拍的还凶,都快赶上张彩了。
焦芳见状便知道,自己是别想取代李东阳了..不禁暗骂他不要脸,怎么当上首辅了,还要学自己拍太监马屁呢?
不管他怎么想,反正刘瑾是乐坏了,受宠若惊地请首辅大人上座,一口一个老先生,给足了李东阳面子!
~~
那天之后,李东阳彻底声名狼藉,换来的却是在刘瑾心里的重要地位。
在他苦口婆心劝说下,刘瑾只是削去刘健、谢迁的官籍,便没有再加重处罚,也没有抄两人的家。总算为二人保留了基本的尊严与安全...李东阳保全刘谢二公的意义十分重大,这不光是保护了他们俩,更保全了“奸臣榜’上的其他人....刘瑾都不对‘奸臣首脑’穷追猛打了,自然就更没兴趣继续迫害两人之下的那些‘奸臣’了。
当然,领衔上疏的韩文、代写弹章的李梦阳,还有怎么也抓不住的王守仁除外。
对韩文和李梦阳,李东阳暂时也没什么好办法,但对王守仁他还是可以保一保的,便对刘瑾道:“王状元的儿子王守仁,是我看着长大的,那孩子从小脑袋有问题,一直梦想做圣贤。公若杀了他,岂不遂了他的意?”
“嗯...”刘瑾也听过王阳明的那些荒唐传闻,便问道:“那依老先生之意,该如何处置他?”
“就把他丢在贵州那蛮横之地,让他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时间一久谁也不记得他,这才是对他最好的惩罚。”李东阳说着又抱拳道:
“实不相瞒,王状元求到我这里来了,我既不想让刘公不快,也不想让老友失望。于是想了这么个两全的法子,还请刘公给个面子,就把他当个屁放了吧.”
“..”刘瑾面色数变,终究还是展颜笑道:“老先生开口,咱家还能不答应?罢了,就按你说的,让他自生自灭吧。” 《状元郎》-三戒大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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