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常年不见天日,浑浊的空气中弥漫着血腥与腐臭,人在其中,恍若置身昏暗的地狱。
一间间栅栏隔开的牢房中,关的都是皇帝亲自审判的钦犯...当然,绝大部分时间,都是由厂卫代劳的。
钦犯们刚进来时还有力气咒骂,嚷嚷着要见皇上、要申诉!但用不了多久,便被折磨到不成人形,再也没有力气喊冤,只能苟延残喘等死了..
近来诏狱中人满为患,冒犯皇帝的官员一茬接一茬抓进来,让这活地狱显得分外拥挤。有的牢房中甚至要躺十多个犯人,塞得满满登登,翻个身都困难。
好在这些犯人刚吃过廷杖,只能保持趴着一个姿势,根本翻不了身..
王守仁和朱琉就在其中,两人都结结实实吃了四十廷杖,被打得皮开肉绽、奄奄一息。
朱琉当场就昏死过去,被关进诏狱一天后,他又开始发烧。王守仁虽然也重伤在身,但还是拖着伤痕累累的躯体悉心照顾他,又花高价从狱卒手中买了金创药给他用上..
但在诏狱里,能做的着实有限,王守仁现在只能祈求老天保佑,不要带走自己的挚友了。
半夜里,王守仁正趴在稻草堆上闭目养神,忽然听到一旁朱琉声音微弱道:“水..”
他赶紧一个俯卧撑,爬到牢房门口,奋力把胳膊伸出栅栏,将宽大的衣袖浸入牢房外的粗陶水坛中。再爬回去,将袖子上浸的水喂给朱琉。
朱琉干裂的嘴唇受到滋润,看上去似乎没那么痛苦了。王守仁大喜,又如是往返了数次,终于让朱琉喝够了水……
“我这是在哪?”朱琉缓缓睁开眼,嘶声问道。
“阴曹地府,咱俩正等着投胎呢...”王守仁便道:“后悔了吧?好容易考上进士,没尝尝当官啥滋味,就被打得魂飞魄散。”
“瞎说..”朱琉转动眼球看看四周,挤出一抹笑道:“这是北镇抚司诏狱,不是阴曹地府。”
“都差不多。”王守仁苦笑道:“我在部里见到囚犯押解进京,凡送入北镇抚司者无不痛哭流涕、如坠地狱,送到刑部大牢的则额手相庆生还。而且现在咱们就是在等着投胎。”
“是啊..”朱琉微微点头道:“前路风波险恶,不知通往何处。”
“按照惯例,我们没死在廷杖下的话,接着就该贬官流放了。”王守仁很懂行道。
“会流放到哪里?”朱琉不禁忧心忡忡。
“反正不是东北西北就是东南西南。”王守仁很懂行道:“根据过往的经验看,流放西北、辽东最为险恶,西南次之,岭南的话,只要不是琼州,都还能接受。”
“那希望我能流放西南。”朱琉道:“怎么说也离家近点儿。”
“估计没戏。”王守仁却摇头道:“东厂太监最坏了,怎么让你难受怎么来,你家是四川的,肯定给你发配的远远的。”“唉.”听他提到家里,朱琉难过叹息道:“家里要是听说我这样了,肯定急坏了..”
“我就说你别冲动,你们朱家多少年才出你一个进士,肯定怨都怨死我了。”王守仁十分歉疚道。
“别小瞧我们朱家。”朱琉却笑道:“出一个进士只能光耀门楣一时,但出一个敢于挺身护国的忠臣,可以让我们家扬眉吐气百年。”
“倒是你伯安兄,”朱琉又对王守仁道:“你让令尊大人这下该如何是好啊?”
“唉,我不孝啊..”王守仁被戳中了软肋,也担心起老父来。
~~
长安西街。
大时雍坊的石碑胡同,通常被京城百姓称为‘王状元胡同’,因为成化十七年的状元郎,当今少宗伯王华的府邸便在此处。
夜已深,王状元府上依然亮着灯。
王华在书房中来回踱步,长吁短叹。他今年正好六十岁,原本保养得宜,看上去只有五十出头,须发花白但白的不多,脸上也只有浅浅的皱纹。
但这半个月下来,他看上去老了十岁不止..
这时,敲门声轻轻响起。“父亲。”
“进来。”王华定定神,站住脚,声音沉稳道。
两个年轻人便推门进来,年长些的是他的从子王守义,另一个是他的次子王守俭。
“伯父。”
“父亲”两人一起行礼。
“怎么样?”王华迫不及待问道。
哥俩互相看看,王守义先惭愧道:“侄儿无用,找遍了门路,还是没见到大哥。”
“这也正常,”王守俭接茬道:“爹,张公公跟我说,刘瑾正在炮制一份‘奸党”名单,因为恼怒大哥在弹章中以‘权奸’称之,所以准备把他的名字放在前列。正因如此,下面人肯定要对大哥严防死守的。”
“这样啊..”王华喟叹一声,缓缓坐下,以手支额,看上去又老了几岁。
“不过张公公说,也不是没有转圜之机..”王守俭又犹豫道。
“什么?”王华看向次子,眼里不禁又燃起一丝希望。
“张公公说,刘瑾素慕父亲为人,托他转告父亲,当年与父亲有旧,父亲若能...去见他一面,便可赦免大哥,让他官复原职,父亲还可...入阁拜相。”
“我那边的人,也是这么说的。”王守义附和道。“.”王华闻言沉默良久,终究缓缓摇头道:“我不能去。”
“刘瑾如今权势滔天,父亲拒绝他的话,他肯定要发作在大哥身上了..”王守俭小声道。
“你大哥有你大哥的道义,为父也有为父的操守....”王华脸上的皱纹深重了许多,沟沟壑壑里刻满了痛苦之色。
“为父是大明第三十五位状元,必须为天下读书人做好榜样。我不能像胡广一样,让状元郎的荣光再度蒙羞了..”
王状元说着,痛苦地老泪纵横道:“只能对不起伯安了...”
~~
皇城北安门内,司礼监公厅大堂。
掌印太监刘瑾头戴钢叉帽,穿着紫色的纱袍,端坐在正位上,几位秉笔太监捧着奏章,轮番读给他听。
因为刘瑾不是内书堂出身,文化水平有限,便用这种方式来替皇上掌管国政。
“大哥,太仆寺卿陈马政四事,一京营战马,谓宜将团营官军询验家产,分为等第餐马。其旧例桩头朋合银两宜行革去..“
“嗯,这法子不错。”刘瑾虽然识字不多,对政务却颇有见解:“从前由所有军户集体分摊养马所费,但军户贫富不均,穷人砸锅卖铁,富人只需九牛一毛,太不公平了。“
顿一下,刘瑾接着道:“还是按家产分等第养马更好,富人就是该多出钱,穷人都穷得只剩骨头了,就是敲骨吸髓,也榨不出油来。”
“是,老大高见。”秉笔太监罗祥忙称赞道:“之前那些文官也不知怎么想的,总是往穷人头上摊牌,这不是逼人造反吗?”
“怎么想的?因为他们的根在富家大户身上,当然不愿意刀子落在自己头上了。”刘瑾却看穿一切道:
“咱们这些宦官可都是破落户,不然谁愿意给卵子上一刀?那一刀下去,咱们就彻底没根儿了。没根儿就没顾忌,当然要挑肥羊来宰。”
“老大,咱们的根儿在皇上身上。”另一个秉笔魏彬忙提醒他道。
“我们只是皇上的狗.”刘瑾却一脸萧索道:“别他么往自己脸上贴金。”
“是,老大教训的是,咱们不配。”秉笔们忙唯唯诺诺,他们能感觉出来,自从死里逃生之后,刘老大的心态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首席秉笔、提督东厂丘聚便换个话题道:“大哥,奸党名单拟出来了,请大哥定夺。”
说罢,便将一份密密麻麻的名单,奉到刘瑾面前。
刘瑾接过来,打眼一看,打头的是两位致仕大学士刘健、谢迁,紧随其后的是尚书级别的韩文、杨守随、张敷华、林瀚。
然后是代写弹章的李梦阳,请求召回刘谢的言官戴铣、蒋钦等二十一人,以及营救戴铣等人的王守仁、刘瑞、朱琉等二十五人。
加起来共计五十三人。
“好好,把这些人都打成奸党,让他们永世不得翻身!”刘瑾快意道:“看看谁还敢蹦出来反对咱们?!
“那老大,就这么定了?”丘聚请示道。
“等等.”刘瑾却想起一事,问道:“把咱家的话,跟王老状元带到了吗?”
“老大,带到了。”提督团营太监张永答道。
“那王状元什么反应?”刘瑾问道。
“没什么反应..”张永小声道。
“嗯..”刘瑾闻言皱眉良久,吩咐道:“再给王状元带话,咱家给他最后一次机会,不然我让他儿子死!”
说到最后,老太监已是咬牙切齿了。他如今分外受不了别人忤逆自己...
然而第二天,张永带回了王华的答复——
“感谢刘公公,但路是犬子自己选的,一切后果都是他咎由自取,我这个做父亲的也不能干涉。”
“好好。王老状元,既然你也要咎由自取,那就别怪咱家不客气了!”刘瑾恨得摔了茶碗。 《状元郎》-三戒大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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