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家盛大的迎亲队伍,在喜庆的唢呐锣鼓引导下吹吹打打,前往半山腰上的程秀才家迎亲。
《仪礼·士昏礼》曰:‘士昏礼。凡行事,必用昏昕。’
苏有才穿着大红吉服,头戴嵌珠双翅乌纱帽,骑着通体雪白的高头骏马,身前有八名‘旗幡手’举着绣有‘囍’字的红幡,身后跟着八抬大轿,还有抬着催妆礼的苏氏男丁,浩浩荡荡来到了程家门前。
程氏的族人们早就云集于此,嘻嘻哈哈堵住大门,讨要开门利是。
苏有马奉上红簸箕装的碎银子,笑道:“这下可以开门了吧?”
“还不够!”收了钱的程家人却依然不肯让开去路。
“咋,还要钱啊?”苏有马问道。
“利是够了,但新郎官儿号称‘二郎滩小东坡’,不作首诗哪能行?”程家人笑道。
苏有马松了口气,原来是变着法子捧二哥,便笑道:“二哥,来一首!”
苏家人也纷纷起哄,好在这难不倒有才兄,他略一思索,便在马上朗声道:
“赤水河头幡影红,二郎滩畔喜情浓。
且斟新酿二郎酒,苏程今日一家同!”
“好好好!不愧是秀才公!”苏程两家人轰然叫好,苏有才的诗总是能让老妪都听得懂。
程家人欣然让开了去路,苏有才也翻身下马,率领挑着礼担的族人进去程秀才家。
这也是他这辈子第一回进这个门……
程家大爷忙命族人接过催妆礼,又引男方族人去吃酒。
苏有才则进了厅堂,给坐在正位上程秀才磕头。
“小婿拜见岳丈大人。”
今日的程秀才,跟那天截然不同,满脸都是慈祥的笑容,吩咐程承诚道:“快,扶你妹夫起来。”
大舅子赶忙上前,将苏相公扶起来。
“去催一下你妹妹。”程秀才又吩咐程承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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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宅中,老板娘已由儿女双全的婶母梳妆妥当,穿金戴银、凤冠霞帔地端坐在床边,与母亲相对啜泣。
程母垂泪道:“闺女,到了苏家要孝顺公婆,好好过日子……”
“娘,别哭了。”老板娘也红了眼圈,给母亲擦泪道:“不用担心我,我在婆家肯定会好好的。”
“娘不是担心你,娘是替你高兴。”程母抓着女儿的手,哭着笑道:“我闺女终于从苦水里出来了,往后的日子只剩甜了!”
“好好,嫂子说得太好了,兰兰往后的日子甜蜜蜜!”程家的妇女们便一起说起吉祥话。
这时,程承诚的媳妇又端上了一碗六个汤圆,程母接过来舀一个,吹去热气喂闺女吃,口中念道:“圆圆满满,甜甜蜜蜜。”
老板娘含泪吃了两个汤圆,这时前头也第三遍催轿了。
程母便为她盖上盖头,由全福嫂子搀着来到前厅。
新娘拜别父母后,便由兄长搀扶跨过红布裹的马鞍,脚踩红毡登轿。轿子里铺着绣鸳鸯的锦垫,放着同心结与蜜饯。
轿帘垂下时,程承诚轻拍轿身三下,高声道:“一路安稳!”
“起轿!”男方的傧相苏有彭便朗声道。
迎亲的队伍便又吹吹打打返程,后头还跟着程家发送的十二箱嫁妆。
此时天色已黑,整个二郎滩却灯火通明,道路两边家家户户都挂起了大红灯笼,两族族人擎着火把,为新郎新娘照亮了回家的路!
一路上,迎亲队伍不时撒出五谷杂粮,驱邪祈福,一直来到了男方家门口。
大伯娘作为男方的‘全福人’,上前掀开轿帘,扶着新娘子下了轿子,拜过轿神,跨过火盆。新郎官方以缠着红绣球的绸带引新娘子入堂屋。
堂中设着天地牌位,老爷子老太太端坐堂上。
司仪田总管高声唱礼:“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
新人按礼叩首。
苏有彭又高声道:“送入洞房!”
新郎官便将新娘子送入了东厢外间的洞房中。
几天功夫,这间屋便已焕然一新,连床带家具全都是新的。墙上贴着大红的囍字,桌上点着龙凤双烛。床上是簇新的红绸被褥,上头洒满了红枣、花生。
苏家的女眷们济济一堂,陪着新娘子说话。
外间已经设下了丰盛的喜宴,专门从泸州下来的胡大厨,带着十多个帮厨,使出浑身解数,烹制了足够整个二郎滩人享用的鲍翅大席!
小小的二郎滩今日高朋满座,苏程两族人更是混坐席间,欢声笑语伴着烛火,划拳吃酒亲如一家。
喜宴一直吃到子夜,月已西斜,人们才尽兴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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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有才踉踉跄跄,被兄弟们搀扶着送入了洞房。
他熟练地顺手关上房门,将想要闹洞房的兄弟们挡在了外头。
苏有才的目光落在床前端坐的大红身影上……老板娘的红盖头还未揭,裙摆下露出的绣鞋绣着小巧的鸳鸯,正轻轻拢在裙裾里。就像所有的新娘子一样,局促不安。
见新娘如此,新郎自然也要给足反应。苏有才深吸口气,伸手拿起案上的银秤杆,动作轻缓地挑起盖头的一角。盖头缓缓滑落,先露出老板娘微垂的眼睫,再是泛着桃红的脸颊。
老板娘手里攥块绣着缠枝纹的绢帕,既羞且喜地抬头一望,与苏有才的目光甫一对视,便再也挪不开视线。
情意绵绵地对视良久,两人忽然不约而同地噗嗤一笑,便再也演不下去了。
“都老夫老妻了,还装什么呀?”苏有才笑道。
“讨厌,说好了要有新郎新娘的感觉。”老板娘轻轻捶他一下。
“那你跟我对视后,应该赶紧移开视线,用眼角偷偷瞄我,既忐忑又期待。”苏有才笑道:“这才是第一次见到新郎官的正确反应。”
“你很懂啊。”老板娘瞄他一眼。
“戏台上都是这么演的。”苏有才马上反应过来,补救道:“不过咱老苏家从来没有盲婚哑嫁的,洞房估计都这样。好比最近一次,老三和翠翠洞房那晚,两人拌了一宿的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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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听墙根儿的苏有马不乐意了。
“平时说我也就罢了,怎么洞房也要埋汰我?”
“嘘……你就是干这个用的。”苏有金小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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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房中。
“二哥可真会说话。”老板娘便笑了。
“还叫二哥?”苏有才佯嗔。
“相公……”老板娘便羞羞改口,这次是真害羞了,以前还从来没叫过呢。
“哎,娘子!”苏有才高兴地应一声。
他提起桌上的酒壶,在合卺杯斟满酒,先递一半给娘子,自己持另一半。
两人手臂相绕,各饮半杯,又交换了酒杯,用同样姿势喝下了对方的半杯,以示夫妻同甘共苦。
饮完了交杯酒,苏有才看着洒满花生、红枣、桂圆、栗子的婚床苦恼道:“这叫我们怎么洞房?”
老板娘便要将那些干果扫下床,苏有才却抓住她的手,将她缓缓压在喜床上:“这样更刺激……呃,更好彩……”
洞房中,红烛高照,映得满室皆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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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京师紫禁城,左顺门内。
炎炎烈日将地砖炙烤得滚烫,二十位手腕反剪在背后,穿着囚服的言官,被锦衣力士死死按跪在地上。
行刑校尉持着碗口粗的枣木棍,肃立在他们身后。杖头上还凝着前次廷杖残留的暗红。
一道宫门将紫禁城隔成内外两个世界——
宫门外,举着奏本的官员跪了一地,乌压压的官帽像一片沉默却倔强的礁石。
眼下,朝中高官已经被干趴下了。这一拨人数虽多,却以穿着蓝袍,甚至绿袍的官员为主。
去岁的新科进士朱琉也在其间,他膝头抵着坚硬的砖面,后背和头顶被炙烤的快要冒烟了。泛白的指节攥得奏本边缘发皱,身体却倔强地一动不动。
朱琉身边跪了个三十多岁,穿六品官袍的官员。那人清瘦的脸上颧骨微凸,双目不大,却透着洞明世事人心的智慧。
“德嘉。”那人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几分急劝,“你尚在庶吉士教习期,算不得朝廷命官,何苦来蹚这浑水?”
“伯安兄既来了,我怎可袖手?你为言官鸣冤,是守你的良知;我陪你同跪,是守你我的友情。”朱琉淡淡道。
“唉……”那伯安兄轻叹一声道:“有德嘉这样的挚友,我王守仁何其幸哉?”
两人正窃窃私语,便见有小火者出来,将他们的奏本尽数收走。
“科道可风闻奏事,不得加刑于言官!”官员们愤然抗议道。
“跟我说没用,等着吧。”小太监哼一声,捧着那些奏本进去宫门,穿过那些被按跪在地上的言官,来到一具巨大的罗伞前。
“干爹,求情的奏章都收进来了。”小太监跪在地上恭声禀报。
罗伞下设着圈椅,上头坐着个满脸皱纹、三角眼的蟒衣老太监,正是新任司礼太监刘瑾。
刘瑾眼皮都没抬,只冷冷吩咐道:“把这些求情的名字都记下来,先打那二十条乱咬人的恶犬。打完了,再轮着收拾这群‘同党’!”
“是。”一旁的东厂提督邱聚应一声,便低声问道:“怎么打?”
“还能怎么打,用心打!”刘瑾哼一声。
“喏!”邱公公应一声,便上前扯着公鸭嗓子道:“行刑吧!”
锦衣力士紧盯着邱公公的脚尖,见他站成了内八字,便心知肚明,这是要往死里打的意思……
他们便用廷杖将二十位言官死死按在地上,枣木棍抡起时带着呼啸的风声,砸在言官们背上,却闷响如擂鼓!
一棍棍下去,声音也不响,言官们身上也没渗出血,鲜血却从口鼻中淌了出来……
【本卷终】 《状元郎》-三戒大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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