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在家里的陆北顾,迎来了一位意料之外的客人。
“崔详议?你竟是回京了?我先前还打听你的境况来着。”
陆北顾连忙将其请进院子里。
阳光明媚,庭边的树已结出细小的青果。
崔台符看着走路没什么事,鼻青脸肿也消了很多..实际上,两人已经分开了十余天了。
陆北顾南渡黄河从京东西路走济水水路回京,时间上来讲,远比走陆路从大名府经州、滑州再回京要久不少。
所以,哪怕崔台符当夜离开大名府之后,又在州养了好多天的伤再启程,也在陆北顾后面没几天就回来了。
“伤势可好些了?”陆北顾为崔台符斟上茶。
“都是些皮外伤,我身子骨硬,已无大碍。”
崔台符笑了笑,脸上还带着些许淤青,但精神很好。
他跟周革那种外行可不一样,他是正经明法科入仕的,在刑名领域摸爬滚打了十几年,办过很多案子。
他早年在破案的时候也没少遭遇意外情况,再加上出身贫寒,所以面对殴打的时候很清楚该怎么保护自己。
当时他挨打的时候,整个人就蜷缩成了虾状,双臂护住脑袋和脖颈,肚子也被尽可能地挡住了,所以乱棍下去看着惨,实则没伤到要害。
“那太好了!”
陆北顾舒了口气,然后又道。
“说实话,想起那夜林中藏匿,听着追兵马蹄声近在咫尺,现在仍是心有余悸...若非河北提刑司的王璋舍身引敌,我等恐难脱身,你可知他们的情况?”
“王璋是谁?”
大名府之行,崔台符全程在暗,跟王璋只在最后营救他的时候匆匆见过一面,甚至都不清楚其名字。
“便是当时我身旁那位带着兵丁的武官。”
崔台符道:“我在州只听说河北提刑司的人死伤了几个,因为不是一条线的,所以具体情况我也不是特别清楚..不过跟我们一同去的吏员和行李倒是都无碍,已经跟我都返京了。”
河北提刑司的官兵,是协助他们这些中枢派出人员查案的,但双方没有直接的从属关系。
所以哪怕有了伤亡,报告也是先发给河北提刑司,再由河北提刑司上报中枢,而不会直接通知给作为此行查案队伍副手的崔台符。
陆北顾神色一黯。
不过好在现在也没传来最坏的消息,等他明日上朝之后,自可再去询问河北提刑司的具体伤亡情况。
随后,陆北顾又问道:“那现在大名府查的如何了?我听说七天前宰执们收到了我的文书,便派出了一大批人去那边彻查。”
“我是三天前从州往回返的,那时候还没结果,不过现在应该快有结果了。”
崔台符说道:“对了,我刚才在回衙门复命的时候,听说马陵道猎场监苑官郑世兴,已经由大理寺正式移交给审刑院了..他攀咬宰相的事情,现在传的沸沸扬扬。”
陆北顾说道:“官家大抵是不信的,我听说官家赐了一条玉带给文相公。”
“谁知道呢?”
崔台符摇了摇头,只道:“只是听了这消息,我愈发觉得,背后之人其手段之隐秘、布局之深远,实在令人心惊。”
陆北顾点了点头,目光望向湛蓝的天空,沉静地说道:“正因如此,才更需要我等持正守心..此次能揭开迷雾,靠的不就是你我执着于真相二字?只要证据在手,郑世兴光凭诡辩是翻不了案的。”
河北之行的风霜寒雨,林中藏匿的紧张惊险,朝堂博弈的暗潮汹涌,都未能磨去陆北顾的锐气,反而将他的意志淬炼得更加坚韧。
“那倒是。”
崔台符压低声音对陆北顾说道:“审刑院不比大理寺,我估计过不了多久,郑世兴就该交代了。”
“这里面有什么说法吗?”
崔台符将他从同僚那里听到的事情,跟陆北顾简单讲了讲。
听完之后,陆北顾倒是对这些衙门的内情,多了些了解..他刚刚入仕,对于哪位相公对哪个衙门有较强的掌控力这些事情,是完全不清楚的。
如果没朋友跟他讲,他显然没办法得知这种消息。
而对于一个御史来讲,扩大自己的朋友圈,就等于扩大自己的情报网,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
不然,怎么“风闻奏事”?
难不成每天下值了之后往开封城里的茶楼酒肆里蹲着听市井传闻吗?
也不是不可以,但显然能听到的都是些既不靠谱又较为迟滞的消息。“如此看来,此案确实离结案不远了。”
陆北顾也是松了口气。
毕竟,他们付出了这么多的努力,拿到了如此关键的人证物证,要是后续负责侦查、审讯的人都没法顺藤摸瓜将此案彻底办成铁案,那可就太对不起他们了。
崔台符试探着问道:“于公来讲,此案我等功劳颇大;于私来讲,也为文、富二位相公扭转了局面..不知有何升赏?”
崔台符此前便隐约听说了,陆北顾跟几位大人物关系匪浅,所以,这时候心痒难耐的他想着问一问..他大包也扛了,毒打也挨了,要是得不到升赏,心态可就真崩了。
陆北顾知道崔台符伤都没彻底好利索,刚回京就来拜见他,主要目的恐怕就是来问这个的。
而崔台符刚才已经给他透露了很多审刑院方面的信息,按理来讲,这时候他也确实该交换一下信息。
但没办法,这事他真不知道。
“关于升赏的事情,我确实是半点风声都未听到。”
陆北顾道:“此事我亦关心,若是得了消息,当告知于你,如何?”
“那再好不过!”崔台符喜道。
陆北顾举起茶杯:“来,以茶代酒,愿我辈同道,能在这波谲云诡的朝堂之中,始终守住这份求真之心!”
“共勉!”崔台符举杯相迎。
茶杯轻碰,发出清脆的响声。
与此同时。
政事堂内,宰执们正在讨论这件事情。
“现在就给派往河北查案的一行人行赏,是否早了点?审刑院虽然审讯郑世兴颇有进展,大名府那边也拿到了不少口供,但此案毕竟还没结呢,若是后续再有反复怎么办?”
曾公亮捻须问道。
此案本身与他没有任何关系,但若是程序上有纰漏,他作为宰执之一,也是要承担连带责任的。
所以对于文彦博一反此前态度,这么着急地要给陆北顾等人行赏,他其实是不赞成的。
富弼委婉地说道:“结案是一回事,给查案的官员行赏是另一回事....确证村庄名称以及查到关于工械案的人证物证,可都是做不得假的功劳。”
见曾公亮还打算说什么,文彦博干脆开口道:“不能再拖了,必须行赏以平物议。”贾昌朝的手段确实把文彦博给恶心到了,郑世兴的证词不知道怎地就传的沸沸扬扬了,现在闹得满城风雨。
虽然官家赐了他一条玉带以表信任,但这仍然堵不住有心人的嘴。
毕竟,郑世兴的证词,实在是太符合开封市井百姓对于朝堂阴谋论的想象了。
而这种事情,文彦博既没办法通过行政命令去禁止,也不可能这样做...悠悠众口是捂不住的,越不让说,说的越夸张。
为了平息舆论,为了证明他绝对没有“暗害陆北顾以削宋庠羽翼”的想法,文彦博必须要提前行赏,而且是行重赏。
这虽然有些违背程序,但对于文彦博来讲,这却是必须马上就要做的事情。
不然的话,往后多拖一天,证词造成的不利影响,就会多持续一天。
而且还有一点,那就是文彦博也能借此举动,来向朝野释放信号——此案已经定性了,不然为何会提前给查案人员行赏?
见文彦博决意如此,曾公亮也就不再说什么了,只问道。
“那该如何行赏?”
王尧臣道:“咳咳..先议官阶吧。”
大宋制度,官阶分为幕职州县官官阶与京朝官官阶两种,而进士里面,只有前三名才会被授予京朝官官阶。
幕职州县官官阶又称选人官阶,有四等七阶...分别是包括各种判官、推官在内的“两使职官”;包括防御、团练推官、军事推官,军、监判官在内的“初等职事官”;包括县令、录事参军,试衔知县令,试衔知录事参军在内的“令录官”;包括三京军巡判官,司理、司户、司法、户曹、法曹参军,县主簿,县尉等官职在内的“判司簿尉官”。
复杂吗?
相比于京朝官官阶,幕职州县官官阶其实已经很简单了。
实际上,京朝官官阶的复杂程度,都到了非吏部之人绝难完全理清的地步...朝官本官阶自诸寺监主簿至三师,无出身者迁转序列多达42阶,有出身者迁转序列亦有足足35阶之多!
所谓的“出身”是影响京朝官官阶晋升的重要因素,其中就包括进士出身、功臣及两府宰执之后等不同类型的出身。
在脑海里捋了捋京朝官官阶序列之后,富弼建议道。
“差遣既然不好骤然拔擢,官阶的话,给往上一级吧,升到左司员外郎比较合适。”
左司员外郎,是武则天永昌元年始置的官职,隶尚书省,位在诸司员外郎上。
在大宋,左司员外郎只是官阶的名称,不作为实际职位。而到了从六品上,就意味着在晋升的快车道上迈出了坚实一步,只待资历稍丰,便可顺理成章迈入中高层官员的行列。
“差遣呢?要不要动一动?”王尧臣问道。
这个问题,其实是很棘手的。
因为陆北顾作为新科状元,他仕途差遣的起点,正常来讲就是通判这个级别。
而通判再往上,就是知州。
但大宋开国百年以来,可从来没有出现过哪个新科状元刚入仕一个月就被提拔成知州的先例。
毕竟,通判和知州看着是只差了一级,但实际上,就是这一步,绝大多数官员一辈子都迈不过去。
即便是王安石这种本身排名就高且能力极强的进士,也是花了好多年才做到知州的。
陆北顾虽然此次前往河北查案功劳不小,对于文彦博和富弼来讲更是意义重大,但若是骤然提拔到知州的位置上,怕是会引起百官哗然。
这种提拔,一方面太遭人嫉恨了,另一方面反而对文彦博不利,别人会认为他是在捧杀。
“差遣不好弄,升不好升,动也不好动。”
文彦博沉吟了片刻,如果没有郑世兴供词一事,按他的想法,他是一定要把陆北顾从御史台调往别处的,如此才能免得陆北顾这柄利刃伤到自己。
但现在出了这档子事,要是马上就把陆北顾调走,那他就真成了黄泥沾裤裆,不是屎也是屎了。
“我倒是有个想法。”
富弼说道:“虽然不好把陆北顾骤然拔擢到知州的位置上,不过可以让审官院将其加入到候补知州最优先的队列里..再磨砺个半年一载,等轮到他,便直接外放知州。”
审官院是太宗淳化四年设置的衙门,主管京朝官的考课铨注,所有京朝官想要外放,都得通过审官院。
而这里面的竞争,尤其是知州的竞争,非常激烈..因为如果没有外放知州主政一方的履历,中层官员是没法继续晋升的。
所以,很多资历很老的京朝官,为了外放知州,都已经排了很久的队了。
富弼的意思,就是给陆北顾直接插个队。
“这倒是可行。”
文彦博点了点头,说道:“不过我觉得还是不够。”“还不够?”曾公亮有些诧异。
出一趟差,官升一级,还拿到了候补知州的资格,用不了多久就能外放知州,这种升赏,已经足以称为“重赏”了。
就这,文彦博还认为不够。
可见文彦博有多重视郑世兴供词对他造成的影响..陆北顾也算是因此受益了。
“稍后我会亲自入宫,请官家给陆北顾“赐绯’。”
听闻此言,就连富弼也是微微一怔。
所谓“赐绯”,指的就是给原本官阶不够五品,不能穿绯袍的官员,特旨赐给绯袍,这是官家独有的权力,是一种极大的荣宠。
显然,这是在无法马上将陆北顾拔擢到知州的前提下,文彦博想要给予的某种“补偿”。
对于文彦博来讲,他虽然心里根本就不想给陆北顾如此之重的升赏,但面对颇为汹涌的物议,他不得不如此行事。
——唯有重赏,才能让因郑世兴证词而产生的流言不攻自破。
王尧臣建议道:“另外,可赏钱五百贯,绢十匹,以彰其功。”
宰执们皆以为可。
随后,他们又议了议其他参与此案的官员的升赏。
得了官家首肯后,当日正式的文书便发了下来,办理和用印的速度奇快无比。
因陆北顾查案有功,特升为从六品上左司员外郎,进审官院候补知州序列,赐绯袍、银鱼袋,并赏钱五百贯、绢十匹。
崔台符亦因功由审刑院详议官擢升为刑部详覆官,河北提刑司官兵也各有封赏抚恤。
消息传出,朝野皆知这是朝廷对陆北顾一行人的肯定,也是对近日流言的有力回击。
关于文彦博欲害陆北顾以削宋庠羽翼的流言,顿时消弭了大半。 《大宋文豪》-西湖遇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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