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负责接头的胥吏在前引路,他虽没进来过,但上次接头的时候,便听崔台符详细讲过猎场里面的情形。
不过按理来讲,这黑灯瞎火的,也不好找到具体位置,但好在他的方向感很不错,带路没走错方向。
顺着土路,他们很快就来到了一片位于山丘坳处的简陋窝棚区。
“陆御史,应该就是这里了,六日前崔详议便与我讲过,进去向北三里有片棚子,平素进来拾粪的人都待在这里。”
马陵道皇家猎场豢养着很多兽类,所以每天都会产生大量粪便,而粪便在这个以农业为主且只有天然肥的时代,其实是一种非常重要的资源。
再加上大名府地处平原,猎场周围有着极为广袤的农田,对于粪肥的需求量常年都非常大。
因此,“卖粪”这门生意也就成了很赚钱的营生。
在马陵道皇家猎场官吏们的眼里,猎场里兽类每天拉粪,跟一棵摇钱树在不断掉钱是差不多的。
但官吏们又不可能每天亲自去动手拾粪,看管猎场的禁军更懒得做,就只能把这差事外包出去了......通常由跟他们有关系的乡间富户雇佣人手进来拾粪,拾够一定数量,再运出去售卖。
这个活计,又累又臭又危险,还挣不到几个钱。
故而本地人乐意干的不多,来干的人里面也就不乏河北其他州、军逃荒到大名府的破落户,崔台符很容易就混了进去。
“散开搜索!重点查看那些窝棚,留意可疑痕迹和人员!”
陆北顾下令,声音在寂静的夜空中传开。
王璋立刻指挥手下兵丁呈扇形散开,持械谨慎逼近那片低矮的窝棚区。
窝棚大多以木头和茅草搭就,显然是临时过夜或堆放杂物之所。
兵丁们逐一踹开摇摇欲坠的棚门,里面多是空荡荡的,堆着些工具、干草,空气中弥漫着牲畜粪便和霉烂混合的刺鼻气味。
忽然,一名兵丁在靠近边缘的一处窝棚外驻足,低呼道:“这里有动静!”
只见那窝棚门被铁锁关着,缝隙中隐约传出微弱的声响。
王璋上前,示意兵丁合力撞开棚门。
“砰”地一声,木门被撞开,火把的光亮瞬间涌入狭小阴暗的空间。
只见一名囚犯似的人,正蜷缩在角落的草堆上,他衣衫褴褛,遍体鳞伤,脸上血污模糊。
——正是失踪了的崔台符!
陆北顾抢步上前,蹲下身探其鼻息,还好,虽然外表看起来伤得厉害,但呼吸还算稳定。
“崔详议!醒醒!”
他在崔台符的耳畔,连声呼唤。
崔台符艰难地睁开肿胀的眼睛,看清是陆北顾,嘴唇翕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因虚弱只能发出含糊的音节。
“快!拿水来!”
有兵丁解下水囊,小心喂崔台符饮下几口清水。
稍缓过气,崔台符断断续续,声音沙哑地道:“陆、陆御史......他们只是疑我口音.....并非知晓身份,有人下令严查.....”
原来,崔台符乔装潜入猎场跟着人一起拾粪的时候,因说话与当地口音有较大差异,引起了这里看守的注意。
其实平常也没人在乎,但是马陵道猎场的监苑官在不久前接到了孙兆的指令,要求加强戒备,严查一切进入马陵道猎场的陌生人员。
而崔台符被盘问时应对倒是没问题,但还是被单独扣下了。
对方也没什么审问手段,就是一顿棍棒狠揍,崔台符知道自己真实身份没暴露,咬死了不说,对方也并未获知什么信息,这才给了陆北顾带人前来营救的条件。
否则的话,要是让猎场的监苑官知道了崔台符是刑部的人,戒备等级提高,那陆北顾根本没机会闯进来。
崔台符喘息片刻,积攒了些力气,继续说道:“前些日子在民间走访时,偶然见到有此地乡民使用的畚箕,形制竟与我们在六塔河东堤发现的怪异畚箕极为相似。”
“细问之下,那乡民言道,这是前些时日进入猎场拾粪做工时,从杂物堆里捡来的废弃之物......我心中起疑,这才冒险潜入。”
他咳嗽几声,脸上浮现出痛苦之色,陆北顾示意他不必着急,慢慢说。
“进来后,我借着拾粪之便,多方打探。”
崔台符道:“得知这马陵道猎场深处,确有一处小型的铁匠作坊,平素负责修理因狩猎而损坏的箭矢、兵器等物,外人根本无法靠近......我怀疑那批特制的铁锸、畚箕,很可能就是出自那里!正是因为藏在皇家禁苑之内,外人难以察觉,所以才几乎无迹可寻!”
如果是这样,那一切就都解释得通了!
这确实是一个极其隐蔽的所在,利用禁苑的特殊性完全能规避掉外界的注意,用来打造那些形制怪异、意图栽赃的工械,再合适不过。
正因如此,陆北顾等人哪怕翻遍了大名府府城内外,也始终无法找到工械来源。
在崔台符告知了他们铁匠作坊的大概位置后,陆北顾沉声对着两名刑部胥吏道:“你们两人跟崔详议先离开,王使臣,你派几个弟兄骑马带他们走。”
之所以下达这样的命令,是因为他们之前的行动速度足够快。
这就意味着,哪怕守门的禁军军官派人去通知马陵道猎场的监苑官,也来不及得到明确指令并返回来。
所以,此时守门的禁军依旧不敢拦他们。
打这么一个时间差,就能将崔台符几人送出去!
如此一来,即便陆北顾等人后续遇到什么事情,他们几人也能去送信或者找援兵,不至于所有人都陷在猎场里。
崔台符显然也想通了此节。
如果这样做的话,确实于大局有利,但这也意味着陆北顾等人接下来的处境,会更加危险。
“陆御史......”
陆北顾神情坚定地看着他说道:“崔详议,你的任务已经完成了,接下来交给我便是。”
崔台符张了张嘴,最终没有劝阻。
因为他很清楚,流言只剩下了“工械”这部分尚未查清,而这猎场里的铁匠作坊,很可能就是那批工械的来源地。
这时候让陆北顾临阵退缩,是不可能的事情。
因为那意味着他们的所有努力都将功亏一篑。
——如果现在全都撤出去,那么等明天再来,证据必然会消失的无影无踪。
“好!那我就不拖累你们了。”崔台符勉力说道。
王璋点出四名精干兵丁,护送着受伤的崔台符和两名刑部胥吏迅速离去,马蹄声在泥泞中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猎场入口的方向。
陆北顾心中稍安,随后转向王璋。
“事不宜迟,我们立刻前往那处铁匠作坊,崔详议冒死得来的线索,绝不能白费。”
“晓得!”
王璋重重点头,转身对剩余的提刑司兵丁厉声喝道:“弟兄们!都打起精神!保护好陆御史,随我来!”
一行人不再耽搁,按照刚才崔台符所述,策马向猎场深处疾驰,马蹄踏过积水的坑洼,溅起浑浊的水花,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泥土气息和隐约的兽类腥臊。
猎场内部远比外围更为幽深荒僻,沿途偶尔可见废弃的兽栏隐没在黑暗中,甚至还有兽类因为领地被他们入侵而发出低吼。
不过哪怕是虎、狼,面对成群结队的骑兵,也是不敢靠近的。
王璋能借着星辰辨认方向,约莫行了五里地,确定目的地就在这个大致范围内,便把人手散了出去寻找。
没过多久,便有手下兵丁找到了铁匠作坊的具体位置。
也不等所有散出去的人都回来,王璋便一马当先,带着十余人前往那里,其中既包括陆北顾和黄石等几个待在原地没动的人,也包括在附近搜索无果后回来的人。
跟着兵丁来到铁匠作坊附近,只见那片建筑黑黢黢的,只有零星几点灯火,但在静夜中倒是显得格外清晰。
“都下马!”王璋低声道。
在树林里拴好马,安排了人绕后堵门之后,他们便从正面踹门闯了进去。
作坊内部比外面看起来要大,几间土坯房连在一起,居中最大的那间敞着门,炉火尚未完全熄灭,映出里面杂乱堆放的各种铁料、箭簇。
里面的铁匠这时候已经睡下了,是三个学徒还在收拾东西。
他们听到动静惊惶回头,只见是一队持刀兵丁冲他们扑了过来,明显都被吓了一跳。
“河北提刑司办案,原地蹲下!反抗格杀勿论!”
那些学徒看着明晃晃的刀锋,根本不敢乱动,直接束手就擒,提刑司兵丁们动作麻利,用早已备好的绳索将他们捆缚结实,又撕下布条塞入口中以防叫喊。
而在屋里睡的铁匠,从床上爬起来还想挣扎,被王璋反剪双臂,随后在膝弯处重重一击,顿时闷哼一声跪倒在地,也被迅速制住。
“这东西是不是你造的?!”
王璋举着锸头厉声问道。
“不、不是......与我无关。”
那铁匠见了这形制怪异的铁锸,虽然表面上还想佯装镇定,但慌乱的神情已经出卖了他。
“先绑起来,这人看着不老实,不在这里审。”
陆北顾吩咐道:“作坊里迅速搜检一番,看看有没有铁锸和畚箕,没有咱们就马上走!”
提刑司兵丁们快速翻检着作坊内的物件。
同款铁锸确实没发现,实际上这些去年打造的工械,即便有剩下的,恐怕也早就都被融了,不可能给他们留下。
但他们却在杂物堆里找到了几只编织手法独特的畚箕,与六塔河东堤发现的残件几乎一模一样,但是明显更为完整。
陆北顾递给王璋一个眼神,王璋顿时会意。
“这是你们谁编的?说!”
看着凶神恶煞的王璋,三个学徒中年纪最小的直接被吓尿了。
“看来是你喽。”
王璋将其口中的布条给拽了出来。
然后,他将刀对准了这个小学徒的裆部,狞笑了起来。
“我说......我说......别!别割我雀儿!”
还没等审问,这小学徒便一五一十地交代了。
“是我编的,去年因着他们都不爱干,我便编了许多,那时候做梦都在编畚箕,根本忘不了这样式......今年待着没事的时候又编了几个,打算干活的时候拿来装东西用。”
旁边被堵着嘴的铁匠气的整个人都在抖。
这些人偷奸耍滑把活都推给最小的学徒也就算了,可偏偏这小子竟是个闲不住的!
本来所有物证都销毁了,你待着没事编什么畚箕呢?
——现在好了,人证物证俱全!
就在这时,不远处的夜空,“呲”地一声,骤然炸起了一朵烟花!
“不好!有敌人来了!”
提刑司的兵丁们面色皆变。
按照之前的安排,向周围搜索回来的人,如果看到原地已经没人了,那就代表大部队找到了目的地,正在前往查案。
而这些人的接下来任务不是寻找大部队,而是散开警戒,发现敌人,则点燃随身携带的烟花筒示警。
“带上这些人证物证,往东面博州方向撤!”
陆北顾当机立断道。
马陵道皇家猎场的面积非常大,虽然有栅栏,也有巡逻的禁军,但面面俱到是不可能做到的,所以他们有很大的机会突围出去。
而往南面的澶州方向撤,虽然理论上距离更短,但问题是那边有六塔河溃堤形成的大片烂泥地,其实不好走。
至于北面和西面,则是大名府的核心区域。
所以,想要离开大名府,向东虽然路远,但实际上却是最好的选择。
“行!”
王璋也知道,现在不是妇人之仁的时候,外面散开警戒的六七个弟兄也不傻,他们都会分散突围的。
如此一来,不仅突围成功概率很高,而且还能分散猎场守卫的注意力。
一行人押着铁匠和三个学徒,离开作坊,翻身上马。
王璋辨明方向,低喝一声:“跟我走,穿林而过,避开大路!”
马蹄践踏着林间还有些潮湿的积叶,发出“哗哗”声响。
夜色浓重,林木参天,他们不敢举着火把照明,所以仅有微弱的月光透过枝叶缝隙洒下,勉强照亮前路。
身后不远处,已隐约传来嘈杂的马蹄声,显然猎场的守卫已被惊动,正集结追来。
陆北顾伏在马背上,感受着冰冷的夜风刮过面颊,腰间那柄御剑随着马匹颠簸不断撞击着鞍鞯,发出规律的轻响。
他心中并无太多恐惧,反而有种尘埃落定的冷静。
所有线索终于都串了起来,这处藏在皇家禁苑内的隐秘作坊的秘密也被他们所发现,现在只要能将这些人证物证安全带出大名府,一切都会真相大白。 《大宋文豪》-西湖遇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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