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
它甚至有一点点的掉毛,只有腿部和前爪的些许深色斑点,还维持着曾经的色泽。
顾为经轻轻的把网球沿着客厅的石质地板半抛半滚了过去。
奥古斯特叫了一声。
它晃晃尾巴,向着网球翻滚的地方努力小跑了过去。
顾为经注视着狗子雪白的脖颈,他还记得他第一次把对方抱在怀里,丰盈的毛发在阳光里镀满了金光。时光的伟力无情且淡漠,无论是人还是事,它总会将那些你以为将会永恒存在的,地久天长的出现在你生活中的存在与你分开。
诚实的说,它已经不是那只顾为经第一次见到的时候,会神气的和阿旺打架的漂亮狗子了。兽医说,这个岁数的奥古斯特随时都有可能会离开。
顾为经的思绪一时之间从苏黎世的事情上移开,亨特·布尔、《油画》杂志,以及那些画展相关的事情都不再那么重要了。
他对着狗子的背影出神。
“——汪!”
顾为经被喧闹声吸引了注意力,转过头来,就看见白色的狗子和黄色的猫在地板上围着那粒网球团团乱转。
有些狸花猫可以活到20年以上,这个岁数的狸花猫还算壮年。阿旺和昔年的样子几乎没有任何变化,只是胡须似乎变得长了些……这也可能是,它从煤气罐罐式样的体型减肥成功之后的对比效果。
他看着阿旺溜达过来,一个飞扑,向着那粒网球扑去。
“别!”
顾为经赶忙跑了过去。他真怕自己的猫一个泥头车冲锋,把老奥古斯特撞出个好歹来。奥古斯特咧嘴不屑的咕噜一声,用更大的体型把阿旺挤到了一边,一嘴叼住地上的网球,晃着尾巴,愉快的向着顾为经溜达了回来。
“好吧。”
顾为经一乐。
他揉着狗子的耳根。
画家收回他刚刚的话语,奥古斯特固然年纪大了,毛色白了,但它却还是那只顾为经初次见到的会神气的和阿旺打架的漂亮大狗子。
顾为经拿出手机,给叼着网球的史宾格犬照了张相,发信息给他的经纪人,告诉对方安心。奥古斯特的活力满满的样子,看上去起码还能再活五年。
他转过身,向自己的猫咪伸出手。
“走不?”
他询问道。
“吃饱喝足,该到工作时间了。”
一个小时后,顾为经开着他的车,返回了他的画室,副驾驶的座位上则坐着他的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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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国。
柏林,克鲁格兄弟银行欧洲总部。
时间就是金钱,为了节省用餐时间,克鲁格兄弟银行会给每一位员工提供丰盛午餐且完全免费,但一般来说,在临街的银行餐厅里用餐的员工之中,完全看不到部门副主管以上的职级。
有一些高级合伙人,他们的日程表上连下下周的午餐时间都和各种客户以及投资人预约好了。
时间就是金钱,我的朋友。
他们在一两条街外的拥有法国厨子的米其林餐厅里,花上100欧元吃一顿午餐,要比在餐厅里吃饭更有价值。
就算没有预约的那些……金钱就是时间,我的朋友。
他们辛辛苦苦的工作了十年二十年,爬上了主管、经理副经理,乃至高级合伙人的职级,为的不就是出门可以开梅塞德斯,假期可以去阿尔卑斯滑雪,可以坐着热气球在非洲追在狮子屁股后面Safari旅行,以及——可以不在餐厅里和那些勤奋的“工蚁”们一起用餐,能够在一两条街外拥有法国厨子的米其林里,花上100欧元买上一份空闲下来让自己喘息的时光的么?
“你们说——要是我去和他要电话号码,能够成功么。”
一位瘦的惊人的靓丽女人一边用餐巾纸擦着唇角,一边用眼角撇向远处。
“在同部门的职场里谈恋爱,搞办公室恋情,可是会违反公司制度。”背对着她视线方向部门的胖同事酸溜溜的说道。
不需要回头。
她似乎就知道对方所指的具体是谁。
“和董事长的公子不算!”桌子对面另外一位投资部的女同事说道。
“我要是长着你的那张模特脸,我就已经上了。”闺蜜羡慕的叹了口气,“给你个建议,从风控角度来说……”
“要是他能给我打电话,那么,我才不在乎会不会被开除呢。”她抽抽鼻子,“一个富家少爷,他竟然还每天早晨自己做饭,带饭吃。”
“老天呐!”
富家少爷奥勒·克鲁格似乎完全换了一个人。
他执着,刻苦,认真。
曾经那个前女友名单能够列满一整个电话簿的花花公子不见了,变成了如今的这个表面看上去甚至有些低调的男人。
没有派对,没有酒精,没有乱搞。
七年以来,他过着的简直是一种清教徒式的生活,像是一位进入禅定状态的僧侣。
金钱既是被铸造好的自由。
生活的无奈便是,也许人的灵魂是生而自由的,但当一个人穷的叮当响,兜里连一两个铜板都没有的时候,那恐怕也谈不上什么选择的自由。
但当一个人的欧元账户里躺着八位数的存款,满口袋都是“自由”的时候,还能过着一种低调的苦行式的生活。
这样的人要不然心灵已经得到了全然满足,和那种满足感相比,那些醉生梦死的生活和所有转瞬即逝的欢乐,都已不再重要。
要不然……心中则怀着巨大的欲望,和那种强烈的欲望相比,往日里的一切享乐,也可以变得不再重要。
奥勒用叉子挑起盘子里的最后一粒西兰花,就着杯子里的最后一口无糖汽泡水送入了喉咙之中,他把保鲜餐盒收好,拿在手中,站起身。一个礼貌而疏远的眼神,就像一个无形的魔咒一样,用最为符合社会礼仪的方式,将拿着用口红写着电话号码的餐巾纸的靓丽同事,以及可能发生的“艳遇”,凝固到了几米以外的地方。
他迈步走回自己的办公室,把保鲜盒放到了一边,脱下外套,先用手机定了个闹钟。
然后。
他默默的看了电脑一眼,他的电脑锁屏屏保正是顾为经的那幅在前段时间拍出了2000万美元的魔笛。
奥勒很平静。
七年时间已经足够让奥勒的心灵像是阿尔卑斯山山脚下的湖水一样平缓,不会轻易的从眼睛中流露出自己的情绪变化。
他戴上耳机,把手平放在膝盖上,跟随着耳机里的音乐做起了放松冥想。
二十分钟以后。
手机的闹钟声响起,奥勒站起身,对着办公室里的穿衣镜整理好领带,披上外套。
“吃饱喝足,现在是战斗时间了。”
奥勒·克鲁格对自己说道。
几分钟后。
他出现在了银行顶层的董事长办公室门前。
“抱歉,奥勒。”
银行家的秘书是一位五十岁上下的大叔,他认出了来人是董事长的儿子,他还是阻拦住了他。
“克鲁格先生暂时有事情要忙。”
奥勒站在了原地。
他轻轻的吸气。
奥勒一直不明白一件事情,这世界之上有无数人想要围着他转,这个世界上有无数人想要见他。
可他想要见到那些他想见的人,总是很难。
那些他想要去拼尽一切,努力去赢得对方尊重的人,总是不尊重自己。
克鲁格先生每天有无数人要见,他有自己的日程表。即使是奥勒,他想要在工作时间里见到董事长一面,也只有一个办法,就是走内部办公系统里的预约流程。
对银行家说,如果一天到晚有总共五件事情要做,它们优先级从高到低,分别会是1、2、3、4、5。
1的大概相当于和德国央行的行长见面。
5大概相当于喂家里的猫。
那么和奥勒·克鲁格见上一面,这件事的优先级大约会是“3”或者“4”左右,连第二优先级都算不上,更谈不上是克鲁格先生的头等大事。
真遗憾。
打不过中央银行的行长不丢人,可在这场“谁能见到银行家”较量里,奥勒·克鲁格信心也只够去打败家里的英国短尾猫,即使他也姓克鲁格,即使他是对方的亲生儿子……
大概是亲生的吧?
奥勒觉得,可能有必要重新去做一个亲子鉴定。
不被尊重,对于一个男人来说无疑是最大的侮辱,更何况,这样的轻慢来自于他的父亲本人。
奥勒重重的吐息。
他听从着自己的心理理疗师的建议,把满腔的不快,都在这次的呼吸之间从自己的胸腔之中吐掉。
亲子鉴定的事情姑且放到一边,从懂事起,奥勒很快就明白了,他的父亲从来不是那种小孩子哭闹就会把棒棒糖交到你的手心里的人。面对哭闹的小孩子,银行家只会挥挥手,一脸淡漠的让保姆快点把孩子带回房间里去。
淡漠是比责打更深层的嫌弃。
好在。
奥勒若还是那个哭哭涕涕的小孩子,那么他的工作卡根本就没有资格刷开这间通向银行顶层的私人电梯的大门。
对银行家来说,如果你对他有价值,就算你是从街上抱来孩子,也会比亲生的更加可爱些。
“是我搞错了么?我应该之前有过预约,我今天有很重要的事情。”奥勒对秘书说道。
“是的。”
“时间是今天下午的两点钟。”奥勒抬起手腕,看着他腕部的那只朗格的机械手表:“现在的时间是两点过两分钟。”
“是的。”
秘书也像一只精密的钟表一样回答道,“两点零二分。”
“克鲁格先生说他有事情。”大叔挪动鼠标,看了一眼身边的电脑屏幕,“要是不愿意等的话,我也可以把预约改到下午五点整。”
奥勒想了想。
他走过去接了杯水,然后转身坐在了沙发上。
“算了。”
他平静的说道:“那我就在这里慢慢的等好了。”
……
大约三十分钟以后,奥勒终于获准能够走入克鲁格先生的办公室。
宽阔的办公室内,银行家正把脚跷在桌子上,椅部对着门口,盯着墙上的液晶电视发呆。奥勒顺着银行家的眼神望过去,液晶电视上所显示得既不是和重要人士的远程视频电话,也不是什么德国股市或者大洋彼岸的SP500指数的涨跌变化,而是正在放一场音乐会的录像。
身为德国金融圈里的大人物,银行家的日常生活里,竟然是一个极为节俭的人。
或者。
他就像是《威尼斯商人》里的人物的现代版,最经典的案例是,银行家一生几乎从来都不在外面的买咖啡。
他认为这是理念的问题。
把钱花掉就是花掉了,但是要是投资得当的话,一杯咖啡就能变成两杯咖啡,两杯咖啡就能变成四杯咖啡。
子又生孙,孙又生子,咖啡又生咖啡。
子子孙孙无穷匮也。
你甚至可以认为,这已经有一点点“病理性”吝啬的范畴了,但银行家克鲁格先生就是这样的人,是个吝啬狂也是个工作狂,唯一的爱好就是去聆听古典音乐。
光是办公室里的这一套高级立体音响系统,就售价超过了十五万欧元,但比起他曾经赞助了1000万欧元冠名重修了柏林的音乐厅。
这套音响又什么都不算了。
“嘘。”
银行家听到门被打开的声音,大拇指和食指捏合在一起,在唇边拉动,示意进门的人保持安静。
奥勒看想电视机的屏幕。
以他的涵养。
此刻这位公子哥都忍不住有那么一瞬间明显皱起了眉头。他能忍受父亲因为有在商业上更重要的事物而推迟了和自己的会面。
现在办公室里一个人都没有。
银行家宁愿在屋里无所事事的听着音乐,也要让自己在门外等了足足半个小时。
“知道这是什么?奥勒。”
等到钢琴家对着观众鞠躬,音响里传来了录制现场观众的掌声。
“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和您说,父亲。”
奥勒提示他不是来和银行家赏析什么古典名曲的。
“这是钢琴家梅纳海姆·普莱斯勒在1955年的时候,在旧金山的音乐会上,演奏代表了巴赫一生最伟大的器乐创作成就的作品之一的《音乐的献礼》音乐会的现场录像。”
银行家说道。
“巴赫代表了欧洲古典时代,复调音乐的绝对高峰。如果莫扎特所代表的是钢琴曲的浪漫性,那么巴赫所代表的,就是钢琴曲的数学性。很多时候,人们会有一种误区存在,认为艺术和数学一定是截然相反的两种东西。”
“数学家一定五音不全,艺术家一定算不明白100以内的加减乘除,而这两种职业的共通点在于,无论是数学家还是艺术家,他们一定都生活不能自理。”
银行家摸着胡子笑了笑。
“我必须说,这是一种强烈的误区。很多数学家都有艺术天赋,而巴赫……他则是音乐家里的伟大的数学家。”
“我不明白。”
奥勒表现出了明显的困惑。
“是啊,你不明白。”银行家叹息:“谱写复调音乐在谱写钢琴曲里,被认为是最有难度的工作之一。所谓的多声部复调,就好比一部钢琴曲里有多个主角存在,每个主角在朗诵着截然不同的演讲稿,每一份讲稿都要有独立的价值,要措辞优美,韵脚还要全部都压在一起。”
“多一重复调,演奏的难度就会呈现指数等级的提高……”
银行家看着液晶电视的屏幕。
既使到了现在,苏黎世的事情已经过了几天的时间,可网络之上还是有人会感到困惑,为什么亨特·布尔画了一幅临摹画,就使得评论界开始集体唱衰他们曾经那么追捧顾为经。
好吧。
人们必须承认,亨特·布尔往顾为经的作品上画了一大摊狗屎这件事情玩的很有创意。
可这不是在历史上第一次发生啊?
如果有几个人临摹了一幅《蒙娜丽莎》,难道他们就能够取代了《蒙娜丽莎》的价值了么。杜尚当年也搞过类似的事情,买了张《蒙娜丽莎》的复制品,然后给她画上了小胡子,再用法语写上“热烘烘的屁股”。
杜尚的这幅《蒙娜丽莎》几乎就是杜尚的那幅《泉》一样的有名。
但也没见到卢浮宫砖头就要宣布,要把《蒙娜丽莎》转头就扔了,也没见收藏家对于达芬奇的热度因此而冷却。
杜尚成为了20世纪欧洲最重要的艺术家之一。
这和达芬奇成为了文艺复兴时期,整个欧洲最重要的艺术家之一。
二者并不存在代替关系,也不存在对立关系。
不能说杜尚成为了重要的画家,所以反过来,达·芬奇就不是重要的画家了。
对。
当然是这个道理没有错。
临摹的达芬奇无法代替真正的达芬奇,虞世南或者冯承素的《兰亭序》摹的再精妙,摹到了只下真品一畴的地步,却也没有见到谁会说王羲之就不是书圣了。
但是。
顾为经这幅作品《人间喜剧》是不同的,它充满了音乐性,准确的说,它就像是一首复调的音乐。 《全能大画家》-杏子与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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